⒈曾经被授予“农民企业家”誉称的谢成,栖息在乱尾楼里快满十年了,始终披挂着那套建筑承包商的行头。包括头上戴着的圆礼帽,身上披着的细尼大衣,脖子上套着的“金利来”领带,脚上蹬着的“富贵鸟”皮鞋,和腰里挂着的红灯“168”手机、摩托罗拉呼机,仿佛竭力要向外部世界表达什么,或者仅仅试图让心灵保持某种幻觉,就象乱尾楼青灰的骨架耸立在这座城市的江边地带,鸡立鹤群似的,也在表达着、保持着某种东西一样。
他没有朋友。在乱尾楼里,所有人都是很正常的——做泥瓦匠的啦、做木工的啦、洗碗的啦、卖麻辣烫的啦、擦鞋子的啦、捡垃圾的啦……还有几个小贼、几个娼妓和一、两个皮条客——全都是做什么事就象什么样的,唯独找不出一位能帮他东山再起的人。外面呢?他发现外面满大街都是肥得流油的富豪,可惜,没一个是他能攀得上的。他身边也没有亲人。在乱尾楼停建时,他老婆就跟着他们八个建筑承包商中的一位跑了,随后,他的“二奶”也赌气回了乡下老家,——带着他们的三胞胎女儿。也没个亲戚……总之,在这座城市里,他象是一叶无根的浮萍。
他确实是在流动中吸收着他生存所需要的养份的——他的工作是打散工。背麻包啦、拖板车啦、送货啦、通下水道啦……只要不是建筑工地上的活他都干。每天也是一身汗一身灰的,可他总觉着心里安逸。
他干得最多的是通下水道。这是他干过的活儿中最脏的。但是他喜欢它,因为它能使他更近地观察城里人的生活,对他来说,它既是一个难解的谜,又是一种看得见的诱惑。说实话吧,他很羡慕城里人的生活,尽管城里人的生活太紧张;他希望在城里拥有一套居室,可以让黄雯与三个宝贝女儿有一个象样的家,尽管城里人最大的居室与他乡下的房子比起来,局促得象鸽子笼;他希望象城里人一样大把大把地赚钱,然后大把大把地花钱,尽管在他看来,城里人的钱大都花得不实在;他希望象城里人一样忙,忙得昏头昏脑的,然后花钱去买放忪;他也希望象城里人一样有心情读书,甚至于写书,因为对他来说,他既不是没钱买书,也不是没时间读书,而是没那份闲情……总之,他希望做城里人。他做腻了农村人,还能做什么呢?他就只能做一做城里人了。再说啦,现在要做城里人已经不是难事了。如果当初他不曾跟着别人承包这项垫资工程,把家财全部垫进乱尾楼里,他满可以花钱在城里买一套商品房;当时买一套商品房已经可以连带解决三个农村户口了。他还要买二个户口,但那又能花掉多少钱呢?连买房子、买户口带装修带置家俱也就三十来万吧,他开支了这些钱,还有几十万存款呢。可惜……其实也不必吃后悔药。当年放开的时候,他就赚了那么多钱,现在更放开了,他难道反而赚不回那么多钱了吗?他还要赚更多呢。有了这种想法,他就不嫌通下水道脏了。
通下水道也讲个竟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座城市里一下子就涌出了那么多管道疏通公司,全部配备了先进设备。城里的事也真让人搞不懂,不就是通个下水道吗,要那么多设备干嘛?有设备当然更省工,可是,省下来的工做什么呢?省下来的工又靠什么吃饭?最初他学那些疏通公司,挨家挨户地在楼道里贴广告条子。可是广告条子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生意,因为贴条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条子刚贴上去,就被别人给盖上了。于是,他就想出了一个特别的法子:在通下水道时留点手脚,让别人用上二、三天之后又扩他。
他不想这么干——这是骗人哪!李新春也劝他别那么干。新春也是乱尾楼里的一个怪人——白天拿泥刀,晚上却捧着一本书的。谢成知道念书是好事,至于其它的吗?就别做那个梦了吧。新春却一直在做梦。他念的是自考法律专业,每回考试不是得五十六,就是得五十九分,总是及不了格。这事也真怪,——想起新春的事,谢成老忍不住这样想,怎么老是差那么一分、几分的?要差就多差点,让人断了那门子心思。
新春却一直没断那心思。每天收工后,只要不下雨,总能看到他坐在乱尾楼前的砖堆上,就着傍晚的阳光看书。冷风呼呼地吹着,鼓动着他一头乱发。也是一个要强的倒霉汉哪!就是这么个倒霉汉冲谢成说,谢老板,虽然别人骗了咱们,可咱们不能丢了农村人的脸。
谢成觉得新春的说法矫情。什么脸面?一个穷乡下人跟有钱的城里人讲什么脸面?他没有理睬新春的劝告。他没想到,那些被他骗过的城里人,慢慢地就醒了水,不再扩他了。于是,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生意就变得越来越少了。到最后,他每天都在这座大城市的旮旯儿遛达着,盼着腰里的呼机响。响一响吧,哪怕是扩错了也行啊,不限定是叫人做事的。可它不响。慢慢地,他知道他做错了。他想改过来,可是,他发现他没法改了,因为他一改,生意就变得更少了。他还是想改的。就这样,他一会儿改过来,一会儿改过去,几年时间就过去了,托城市大的福,他虽然没能想出更损的赚钱法子,在这座大城市的旮旯儿里窜进窜出,他最终也没被饿死。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守住乱尾楼。他总觉得只要守得住,说不定当初开发这幢楼的老板就回来了,说不定突然发现这幢楼压着数十亩宝地的政府就出面了,说不定……他被压在乱尾楼里的钱也就出来了……那时候,他又是名符其实的老板了。有时,他也感到难以坚持,可是除了继续守着,他又能怎样呢?
⒉这年冬天,谢成的前妻又回到乱尾楼里来了。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知道,只记得那天傍晚他坐在客厅里念书,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说,谢成呀,还想在书里找“黄金屋”,还想在书里找“颜如玉”呀。他一听就知道是前妻刘美枝。毕竟在一起生活过十几年哪。他懵里懵懂地扭头看她,呆了半晌,然后慢慢把书合上,一声不吭地转回卧室,砰地一声把门撞上了。
后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的情景,终于认识到他当时感受到的,只有生理上的厌恶与极度的屈辱。是的,当时他一眼就看出她已经做了“鸡”了,而且是那种最低等的“鸡”。四十多岁了,哪个正经女人会打扮成那种样子呢。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厌恶,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屈辱。人家做不做“鸡”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嘛反应那么强烈呢?紧接着他就想到,她不是跟着那个有钱的王八蛋走了吗,怎么会沦落到要做“鸡”的地步了呢?那时候她走得多风光呀,打离婚打得多坚决呀!
他猜想,那个王八蛋没跟她结婚,把她给甩了。也可能……那个王八蛋也垮了?他在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里转悠了几年,见识了不少起起落落的人和起起落落的事,因此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上头。比那个王八蛋精明得多的人也垮了,他凭什么就不会垮呢?狗日的,早该垮了。垮了好啊!他垮了,世上就少了一个祸害了。他幸灾乐祸地笑了。可是,自己垮了也就是了,怎么还拖累美枝做了“鸡”呢?他没给她存点钱吗?狗日的,你骗得人家跟了你,你就得给她存点钱哪,哪能让她去做那种营生呢?他感到愤愤不平起来,被想象中的那个王八蛋的背信弃义激动了,浑身打着颤。
与此同时,他还被一种极其模糊的预感折磨着。分开这么多年的老婆都回来了,我是不是也该滚回老家去了呢。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但是,每当它从脑海里莫名其妙地蹦出来的时候,他就感到特别的恐慌,仿佛他被迫离开这座城市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似的。
自从那天受到冷待之后,美枝似乎有意避着他,偶尔在路上遇见了,也勾着头,或者把脸别过去,不看他。时间一长,谢成发现,他对她再也没了当初的那种感觉,反而对她的生活生出了好奇。他明明看见她每天陪着不同的男人进进出出,可是,他发现他老是忍不住这样想:也许人家只是在谈生意,并没有做那种龌龃事儿呢?或者她仅仅是在替她的姐妹们送客吧?他巴不得真相就是这样的,可是,他在过去放浪生活中积累起来的种种经验却提醒他,事实并非如他所愿。有时,他很想把事情弄清楚。但是,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她没做那种事吧,你还能怎么样呢?把黄雯甩掉,和她破镜重圆?
于是,两个女人在他脑海里斗起法来,把他打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神思恍惚。
一天傍晚,他踽踽独行,回到乱尾楼里,因为整天没找着事儿做,心里很不痛快。他喝了几口哽酒,倒在床上,越发感到焦躁,就去冲冷水澡。他一向是这样干的,不管吹风下雨,落雪打霜,只要一感到心里毛燥,就去楼前唯一的水龙头底下用冷水冲,边冲边拍打身子;冲着打着,火就熄了,烦躁也没了,郁闷也没了;冲着打着,身体也棒了,想的也少了。这也是件怪事儿,身体棒了,怎么想法反而少了呢?
他冲澡时一向只穿裤衩的,也不管那些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在乱尾楼里,谁还顾得了那些呢。乱尾楼的所有房间都没装门窗,讲究点的人就在门口拉上一道布帘子,分个内外。内外实际上没分开,有时走错门了,挑开门帘子,说不准就看到一男一女在干那事。也许是晚上,也许是白天,所以,在乱尾楼里,没事谁也不串门,怕背时啊!
那天他是真火了。已经过了“立冬”了,天气日渐寒凉,冷风呜呜咽咽地吹着,可他没觉着冷。他哪里会觉着冷呢?他浑身都是火。他象往常一样先用脸盆浇冷水,然后用双手死命搓揉拍打。他打了半天,也没能把火打熄了,就站着吼。吼着吼着,他就看见刘美枝从马路上走过来,拎着坤包,摇摆着水蛇腰。他感觉她在离他十来米远的地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预感到她会走进他的房间里去,躺在那张破床上等他。他停止吼叫,开始回想以往和她在一起时的种种情景。在想象中,她的面像与身体模糊了,一会儿象是她本人,一会儿又象是黄雯。他的想象一向就是这么含糊不清。
他回房间时天已经黑了。美枝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床啊!几块破木板钉在一起,架在火砖台子上,铺着一床棕垫和一床破棉絮,被子倒是很高级的,可惜也破了,油腻腻的。
他不理她,硬梆梆地站着,连衣服也不穿。她也不做声。两人僵持了一忽儿,她站起来拉他的手,把他一直领到床沿上坐下。她说你真想吗?真想做你就来。还要我主动吗?他一听她软软的声气,一搂她热烘烘的身子,就莫名其妙地流起泪来。真没出息!竟然在这种时候哭,搂着娘们哭。
他哭了一会,就开始做了。做得不管不顾的,轰轰烈烈的。自打发现美枝回来那天起,他一直暗暗准备着,请木工装了一扇门,安了两扇窗,还买了几张画片贴在墙上。他唯独舍不得花钱买一张床。他舍不得花钱就把他害苦了。那天他做着做着,床下的火砖台子就倒了,弄出了很大的动静,以至第二天全楼的人都笑话他。美枝没笑话他。她在底下说,接着来。他就没管三七二十一,又接着来了。也是个好女人哪!
⒊美枝还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那天她一边摸着他滚烫的胸脯(手巴掌打的),一边问他,你一年四季都是那样洗澡的?大伙儿一年四季都是那样洗澡的?他说嗯。她接着说,我们开个澡堂子吧。开一个澡堂子,你和大伙就不用那样洗澡啦。他漫不经心地说,开澡堂子干嘛?开澡堂子又赚不了几个钱。那天他确实太累了,在经历了狂风暴雨式的激烈搏斗之后,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黄雯,心头隐隐感到不安。
那可不一定呀。你看过人家的澡堂子吗?人家的澡堂子收十块一个呢。我们不收那么多,就收五块吧。每人收五块,要是有二十个来洗,每天就能收一百块钱呢,每月就能收二、三千呢。
美枝的启发擦亮了谢成的眼睛。原来做其它的事也能赚钱,同时还不会耽误守着乱尾楼呢。从第二天起他去城里几家澡堂子观察,还花二十块钱洗了两个澡。他观察了,就知道他办不起那种收十块的澡堂子。他知道有些澡堂是收三十八块的,可他顶多只能办收八块的。是的,就办收八块的吧。可是,收八块会有人来吗?你能投资多少?能办那么多设备吗?能搞那么漂亮的装修?就算把标准还降低点吧,你也办不起呀。算啦,就按美枝的提议,办收五块的吧。他又不甘心。还是办收八块的吧,“八”多好呀!“五”不就是“无”吗?
他盘算着要置办的设备,盘算着可以从哪儿搞资金。他越盘算就越慌,越盘算就越伤感。他能从哪儿搞到钱呢?信用社?他过去和乡信用社是有过联系的,还在主任那儿耗了不少钱,还有一份老情面在。于是,他就打电话给老主任。是老主任老婆接的电话,她还记得他,就老实告诉他说,老主任老早就坐进去了,你去找新主任吧。找新主任?他还没找,就知道这条路走不通,因为他知道要耗多少钱才能从新“财神爷”手里弄到贷款,他明白他现在耗不起了呀。他就想呀,找朋友去借吧。古语云:“穷在闹市无人问”呀。他问过了,就知道,没了钱,他也就没了朋友。他还能从哪儿搞到钱呢,他又没个兄弟姐妹,他从哪儿也搞不到钱呀。他终于明白了,他连收五块的澡堂子也办不起来。
他一直没留意美枝的真实想法。他想过向美枝借钱,可是他没法开口。因为他虽然重新跟她上了床,此后也时不时地延续着,但是,他压根儿不想和她破镜重圆。上床是一回事,做夫妻吗?她既然走上了那样一条路,他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他第一次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立无援的。他有点伤感,准备放弃,继续做他守住乱尾楼的事业。
美枝却没有放弃,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旧事重提了。谢成说,我暂时没钱,以后再说吧。她说你没钱不要紧,我还有点存款呢。
他不想用她的钱。因为他想到她的钱,也就想到了那些钱的来历,最初所感受过的那种厌恶与屈辱又回到了心里。
他踟蹰了好一阵子,终于给她一张借条,从她那儿拿了五千块钱。她垂着头,不朝他看。他知道她不高兴的时候就这样,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他照例没有理睬。
他自己设计了一份图纸。在乱尾楼的三层还有一间空着的房间,他计划把卧室搬上去,把澡堂开在现在住着的四室两厅里。材料备好后,他动工了。他准备独自完成这项工程。可是开工第二天,李新春邀来了八个民工,帮他干了半天,使他的澡堂子在第三天就峻工了。他们没拿工钱,还在开张那天过来花钱洗了个澡。美枝提出请他们吃顿饭,新春拒绝了。他说等你们办喜事的时候,再来叨扰一餐酒吧。
⒋从做上澡堂子老板那天起,谢成就开始为那个“五”,也就是那个“无”操起心来。他生活中的“五”太多了。客人问;老板,洗个澡要多少钱?他答:五块。客人说:太贵了。他说不贵。人家收十块,两个五块呢。或者是这样;老板,今天身上只有四块五,还差五毛,成吗?算啦!少五毛就少五毛吧。还可能是这样:今天没带钱,记着吧。看您身上的行头,还会没带钱?就五块呀。记着吧,会少你那五块钱。——好象五块本来就是“无”块似的。
他一天到晚盼着这个“五”,又一天到晚怕着这个“无”。他盼着“五”盼到了这种程度,只要有十五分钟没听到“无”,他就担心它永远也不会来了;他怕着“无”怕到了这种程度,只要一听到五,他就混身冒虚汗,担心它会象水一样化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在过去,“五”不是挺好的一个数吗?“五子登魁”,“五谷丰登”……哪有半点不好的意思呢?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无”了呢?他有五十万、有五百万、有五千万……难道也能说他没有吗?其实“无”也不见得就不好。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足见一切都是从无中生出来的。他当年也是“无”的,可是他赚到了一百多万,他现在至少还有一点,他干嘛要那么怕“无”呢?
这么一想,他就以为他不怕了。可是再过一会儿,他又怕了起来。他怎能不怕呢?他老子辛苦了一辈子,攒下几十亩田,结果把自己攒成了地主。他也辛苦了差不多十年,赚了一百多万,结果眨眼间就被打回了现形。他不明白这两者间是否存在联系,他就知道怕。他怕他刚得一点好的,又莫名其妙地就丢掉了。
他越怕,就越想保住它。开初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上营业所把收到的钱存起来,后来又担心存款折子会在他手里化成“无”,便很想为它找到一个安稳妥贴的存处。他琢磨着,终于想到了黄雯。黄雯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什么到了她那里都存得住,都会生,都不会化成无。
于是,他打电话把黄雯从乡下接了回来。
他把存钱折子交给黄雯,慢慢地,就把那个“无”淡忘了,竟然又有了闲情,摇头晃脑地念起书来。
⒌谢成最初没有料到和美枝交往会惹麻烦。不错,他向她借过钱,到有能力偿还时也还没有偿还,但是他从没打算过赖帐——再过一段时间吧,反正她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他还和她上过床,——这种情况后来因黄雯的监管而逐渐减少——却没有给她符合惯例的服务费,可是自从澡堂子开始有收益,尤其当这种收益超出了最初的意料之后,他已经通过其它方式补偿了。譬如给她买衣服,买化装品,偶尔带她逛公园,进酒楼……等等。他觉得他的这种做法比一般嫖客高明,顾到了她的自尊,理应更能使她感到快乐与满足。可是近来他发现,她根本不满足。她总是寻找一切机会纠缠不清。她似乎对洗澡特别感兴趣,最初顶多每天洗一次,后来每天两次,再后来甚至增加到了每天三次。在澡堂里,只要黄雯不在,她总要先和他聊一会,洗到中间,她时常在浴室门口晃一下,晃出一片白光,然后嗲声嗲气地喊:谢成哪!我忘记拿香皂啦,请你递过来一下,好吗!每逢这种时候,他可就遭了罪了。
前不久,黄雯说她感觉到有人半夜三更在门外偷听。他觉得她的说法荒唐。偷听什么呢?数钞票,还是做爱?他觉得他所做的这两件事都不足以引起别人的觊觎。可是,后来他也注意到了细微的脚步和压抑的喘息。乱尾楼远离闹市,夜里和乡下一样静。一天晚上,他正和黄雯做着那件人间绝大多数成年男女都经常做的事,正在逐渐忘却形迹的时候,猛的听到房门被人踹了一脚,然后就是高跟鞋嗒嗒敲得水泥地响,急剧地下了楼。这一脚当场使他很难过,也把他的思想踹醒了。在乱尾楼里,没几个女人是穿高跟鞋的。于是,他明白他已经惹下了麻烦了。
过完端午节,谢成粗粗地估算了一下澡堂子的收益,想把欠刘美枝的钱还清。可是这件事做起来也不容易,因为他的钱现在全在黄雯手里攥着。他应该怎么向她解释这件事情呢?在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是否可能把另外那件事也带出来?他心里没有底。他竭尽心力地思考了几天,最后决定停业半天,带黄雯去公园里玩,相机提出这件事。人在高兴的时候不会象平时那般多疑的。
那天,他心思细密地安排了一切,逗得黄雯暂时忘记了还住在乡下的“三胞胎”女儿,然后在一棵巨大的古槐树下亲亲热热地搂着她说,我想把在办澡堂子时借的钱还掉,你觉得怎么样?黄雯惊讶地问你借过钱吗?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向谁借的?他没有料到,黄雯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提出这么多问题,有点心虚。他嗫嚅道,是向一个熟人借的,同时暗暗担心她进一步追问。黄雯却说借了多少?还给人家就是了。
当天下午,他拿着钱下楼去还债,人家却不要。美枝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还什么?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她明明知道他跟黄雯在一起,还要这样说。他有点急了,说你的就是你的,亲兄弟明算帐吗。她说,你真要和我算清?怎么算?他知道她的意思,就说路是你自已选的,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想开些吧。她恼了,霍地坐起来,竟然瞪着他。我为什么要想开些?你为什么不劝那个小b*子想开些?谢成也恼了,说你别骂她,她比你强。我就是要骂。怎么哪?……她是比我强?不错,她偷男人比我强。臭b*子!
这个世界真荒唐,一个天天做b*子的人竟然口口声声骂别人是b*子。谢成吼了起来,你才是臭b*子!不可理喻。他把钱丢在床上,甩门而去。砰,甩得好响呀!
拐上楼梯的时候,他还听见美枝在骂,谢成!你这个王八蛋!你会回后悔的。
⒍谢成后悔了几天,就不再后悔了,因为几天之后他就被派出所抓住,关了起来。
那天上午十点来钟,他正靠着澡堂门框看书,发现多日不曾露面的美枝又走了进来。她垂着头径直走进女浴室,没有理睬他探询的目光。稍晚一些,一个男人走了进去。谢成心烦意乱地把书放下去,又重新举起来。突然,三名警察堵住了门口。
你是澡堂老板吗?叫什么名字?瘦高警察问。
是……是。我叫谢成……请——请问,有什么事吗?他骤然感到紧张。
有人举报你私开窑子。我们要检查一下。接着,说话的冲另外两名警察说,开始吧!
谢成看着两名警察冲进去,突然预感到刘美枝和那个男人会在同一间浴室里,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他预感到的事实。他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谢老板,请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客气地说道。
他乖乖地跟着警察走了。
当时黄雯正在楼上忙家务,听到警车鸣镝,她好奇地趴着窗口往下望,一眼便看到了谢成,耷拉着脑袋,被警察夹在中间上了警车。她顾不上穿鞋子,光着两只脚从楼上跑下来。警车开动了,她喊叫着追了二十多米远,脑袋里一片空白,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过了一会儿,看热闹的邻居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劝她想开些。她问明了事情的原委,变得镇定了许多。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他们没做错什么,警察还能把谢成怎么样呢?下午,她把澡堂子继续开着。她舍不得一天几十、百把块钱的收入。孩子们大了,上学的事耽误不得呀!
傍晚,李新春在门口站了一会。他说,嫂子,您别着急!我明天去派出所问问情况。真是一个急公好义的人哪!平时看不着他,一到关键时候,他就站出来了。
第二天同样时间,李新春在同样的地方告诉她,他已经去派出所问过了,暂时没什么事。……可能过几天就会放出来吧,他补充说。黄雯发现他的脸色有点阴沉。
第三天上午,黄雯把澡堂锁上,带着一条烟去了一趟派出所。派出所杨所长,就是那天把谢成从乱尾楼里带出来的瘦高个。她觉得他长得有点象无常,使她胆怯,但是,他亲切地接待了她。他对她说,可以让你见他一面。你劝他凡事要想开一点,想远一点。她没弄懂杨所长的意思,不过还是照他说的劝了谢成。两天不见,谢成的脸就走了样,胡子桠权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红丝。他告诉黄雯,派出所没有难为他,每天给他好吃好喝的,让她不用担心,安心守着澡堂子。
此后,黄雯每天抽空去看他一次,眼见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她追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倔强地拒绝回答。
第八天下午,谢成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城里人。他带走了澡堂的营业执照,留下五千元现金。黄雯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场交易,直到那个城里人走了,才想起来问谢成为什么要把澡堂卖掉。谢成说你别问那么多,收拾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走。黄雯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呀?
谢成压抑不住地怒吼道,去哪里?去死!说完,提脚就冲出了门外。
⒎谢成回到老家,独自把家里那栋楼房粉刷一遍,添置了几样木器家俱,然后把黄雯母女四人接了回来。他和黄雯一直没领结婚证,此时也没心思办喜事。黄雯明显感到别扭,但是想到手里剩下的钱已经不多,必须留作三个宝贝女儿的学费,只好再次放弃了为人妻者的起码要求。好在村子里人们各忙各的,谁也没闲心理会他们是有证夫妻还是无证夫妻,使她可以安心住下来。
一个月后,谢成帮堂兄割完早稻,就把责任田收回来,自已种上了晚稻。他原本是一个不错的庄稼汉,此时别无出路,只好重操旧业。黄雯在经历了近十年风风雨雨之后,也对城市灰了心,认了命,心思慢慢转到了农民生活上来。她督着谢成把家里前前后后的园子用竹篱笆扎起来,喂上了二、三十只鸡,种上了几分地的蔬菜,渐渐地,家就有了家的样子了。她没有再追问澡堂子的事,约略猜到是杨所长利用刘美枝卖淫的事,把澡堂子给霸占了。想起自家的聚宝盆无端给人夺走,她也很气愤。可是人在矮檐下,由不得你不低头啊!于是,她竟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只要人没事,以后就安安生生在家里过日子吧!
谢成却没能安下心来。最初一段时间他一直想着杨所长霸占澡堂子的事。黄雯没有猜错,在他被抓进派出所的第二天,杨所长就暗示他可以用澡堂子换取自由。他开初感到很惘然,随后就明白过来了。他根本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用澡堂子换取自由?没了澡堂子,他还要自由干嘛?他想起了以往在城里东游西荡找散工的日子,感到莫名的恐慌。不!他不换。他宁肯呆在派出所讯问室里。在这有吃有喝的,日子过得也不赖……况且,黄雯还可以继续做生意赚钱呢。可是,刘美枝当时是铁定的在卖淫,她在派出所里会怎么说呢?她说,我确实是在干这个,可我做的与谢成一概无关?她会这样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要是……要是她还记恨着那天挨骂的事呢?她会怎么说?她说我一直在澡堂子干这件事,都是谢成策划组织的。……她现在也身陷牢笼,也想脱身,凭什么呢?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要交两、三万罚金的;交不出罚金就交人——嫖客、或者组织卖淫嫖娼的。她有钱交吗?她愿意交钱,就为了帮你洗清罪名?他敢肯定,刘美枝不会交钱。于是,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发现,他开始渴望杨所长允诺的自由,后来这种渴望强烈到了这种程度,假使那个自由非得用澡堂子换不可的话,他宁愿一分钱也不要就走人。
他想是这样想了,却一直舍不得把它说出来。他是生意人,懂得讲价钱的诀窍,因此每到杨所长向他问话的时候,他就说我没干!我没罪!要杀要剐随你。他看准了杨所长想要他的澡堂子,反而不怕了,反而要逼杨所长和他谈价钱了。他嘴里说得很硬,心里却慌得不行,快要忪口露出自己的底牌了。
李新春来过三次,主张鼓起勇气跟所长斗争。他相信可以帮谢成打赢这场官司。他说你根本没做,有理呀。他坚定的态度却没能带给谢成信心,却使谢成想起了他的经历。新春前些年在广东打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了,想讨回工钱回家过年,人家老板却不给。他没理吗?可人家老板就不讲理。他再去讨,逼急了,人家老板就叫保安揍他,打完了,就把他扔在工地上了。他干嘛要学法律呢?他说要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结果呢?他懂了法律,再去找人家老板打官司,又被打了回来。他还在学法律。可是,武器能打败那些把持着武器的人吗?谢成打定主意按自己的想法做。最终,他赢了。可是当他回到家园、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思默想的时候,他发现,他其实是输了。输给谁?当然是派出所所长啦。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特别难过,因为他觉得把他打败的毕竟是官。民不与官斗,他是很懂得这个自古相传的理的。这个理安抚了他的痛苦。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少。现在插田不象过去那么辛苦了,使他有更多时间在村前村后闲逛。他在城里逛惯了,在山野田间逛得更自在。他喜欢去乡亲们家里,只站在门口,从来不坐,呆不足五分钟就走;他不喜欢交谈,因为他觉得和这些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乡亲们谈不拢。他只用眼睛看,看蓝天白云,看日落日出,看旷野烟村,看宽阔的村级公路,看插下去的秧苗一天天长满行,看乡亲们的房屋与生活……慢慢地,他看清了一个令他越来越痛苦的事实。他发现他落后了,落到了那些过去跟在他后面的人的后面,还落在了那些曾经被他甩得远远的人的后面。他甚至看清了他一直披挂着那套过去当老板时的行头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可笑。他感到他再也赶不上去了,按现在的方式,他还将被别人甩得更远。他感到很悲哀。混来混去,竟然混成了一个人渣!
他把那套披挂了十来年的行头取下来,只留那只呼机,连带那台当初花几万块买的168红灯手机都一把火烧了。他花二百块钱置了一套普通行头,不再去外面闲逛,闷在家里帮黄雯做家务,或者辅导三个宝贝女儿学习。她们上了小学二年级了,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伶俐,使他看到了希望。可是这种希望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欣喜,却使他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焦虑。他约略知道,现在要培养出一个人才得花多少钱。他要培养三个人才,得花多少钱呢?
于是,他重新想起了乱尾楼,想起了压在那栋破楼底下的家财。现在,除了再去守着它,哪儿还有他的出路呢?他已经习惯了在梦幻中飞翔,现实的翅膀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蜕化了。他留恋平静的乡村生活,但是他确认,他必须重新回到城里去。
⒏乱尾楼变了,成了一幢收费公寓。其实房屋的结构与外观都没有丝毫改变,但是,现在想住在里面却必须每月交一百块钱,才能得到一个小间。澡堂子也变了,装修得接近豪华,还添了许多按摩床,收费也由过去的五块改成了十八块。人也多了起来,但是,熟人却少了。李新春还在读法律,不过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在谢成重新住进来后,他告诉谢成,他正在组织一个农民工协会,邀请谢成参加。他说,法律有时鞭长莫及,农民工只有组织起来才有力量。谢成对他的这一套不感兴趣。确切地说,他只想守住乱尾楼,不想惹麻烦。前年,他曾经见识过一次警察驱赶游行示威队伍的情形,知道政府不喜欢诸如此类的群体活动。
他一直没再见到刘美枝。有一天他和新春谈起她。新春沉吟半晌,突兀地问道,你记恨她吗?他说,我干嘛记恨她呢。她还帮过我呢。新春接着说,是的,但她也害了你。你还不知道吧,你被派出所抓的事,是她和所长事先串通好了的。不过,她也没落到好。是吗?我估计也是这样,不然不会那么巧。……她怎么啦?新春说看来,你已经谅解她了。可惜她死了,是跳进湘江自杀的。
不久,谢成离开乱尾楼,搬到了坡子街一家房租仅三元一晚的旅馆。在乱尾楼里,他没法不想起美枝,想起她嫁给他时清纯喜美的模样,想起她跟着他受过的那些苦,想起她在他身子底下说,接着来……只要一走进乱尾楼,他时时感到美枝在嗲声嗲气地喊他。他几乎完全忘记了美枝过去的种种不是,总感到自己欠着她的,永远也无法偿还了。
他还象过去那样在城里找散工做。他得养活自己,更重要的是,在出来之前他向黄雯保证过,每月给家里寄五百块钱。黄雯反对他出来,吵了几场,心肠也变硬了。她说,你不按时寄钱,我就代表女儿起诉你。
两个月后,黄雯果真把谢成告上了法庭。有趣的是,法院判他去一家发展到了省城的建筑公司打工,由公司按月扣除一部分工资给黄雯,抚养他们的三胞胎女儿。
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得到一份工作养家活口,谢成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公司上班了。他终于认识到,他肩上背负着全家五口的现实与未来的需要,再也顾不到他建筑承包商的面子了。黄雯把他告上法庭,让他丢尽了脸面,他不怨她,反而心存感激。她干嘛要告他?不都是为了三个孩子吗?他发誓要坚守乱尾楼,直到云开日出为止。他被派到一个被人们称作“政绩工程”的工地上当泥瓦匠。他发现,这项新的工程就建在乱尾楼的原址上。乱尾楼翻身了,他的钱却没有出来。美梦破灭了,他却出奇地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悲哀。
他是靠做泥瓦匠起家的,现在手艺虽然丢生了,捡起来却不算太难,但是,他遇到了一种新的障碍。在建筑工地上,他既不敢往上望,也不敢朝下看,因为无论望到那儿,他总会感觉到,政绩工程也会停建,也会变成乱尾楼。他没有家财压在政绩工程下面,但是它是否可能把他那点工钱也压住呢?他坚持着。他虽然有点傻,但有常性,认准了就做,再难也不怯场。有两、三次,他干着干着,突然感到晕眩,差点从楼上摔下来。饮食太差是原因之一,年龄也有关系。这一年,他快满五十了。
一天上午,他奉项目经理的命令去粮店运米。他拖着板车拐上“五一路”,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粮店门口。他惊异地发现,整个粮店里里外外全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穷的、富的、推单车的、开小车,全在发疯似的往前挤,或者背着米袋往外冲。这是怎么啦?不就是买米吗?……抢米?米有啥好抢的?……不是现代化了吗?不是都有钱了吗?有钱还怕买不着米?……一个壮实汉子终于挤出来了,背着一袋米,头发乱了,西服扯破了,满头大汗,喜笑颜开,却被绊倒了……米袋子破了,白花花的大米撤了一地……牛高马大的汉子竟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谢成看着、看着,看得泪眼模糊的时候,仿佛看到李新春、派出所长和其它一切他熟悉的城里人的脸都在人堆里晃,都在人堆里挤,都在人堆里笑,都在人堆里哭。他甚至感到他的三个宝贝女儿都成年了,都如他所愿地进了城,此刻却也在人堆里挤,也在人堆里笑,也在人堆里哭。还有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美枝……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一种很特别的,就象一片鹅毛从飞机上掉下来,晃晃悠悠地,老是落不了地。他不由自主地丢下板车,也拚命往前挤。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挤。他挤了三次,挤得腿也软了,腰也酸了,却老是进不去。他停下来,站在人群中傻愣愣地看……
粮油抢购狂潮第二天就平息了。但是,这次偶发的事件却对谢成的思想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当天晚上,他躺在工棚里,瞪着黑糊糊的棚顶,苦苦地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他找项目经理结算工钱,然后扛着行李回了老家。
他刚好赶上了帮黄雯收割晚稻。他的心逐渐安顿下来,偶尔会想起美枝,想起那栋把美枝和他拆开、又把黄雯和他联在一起的乱尾楼。他感觉,黄雯削瘦的身体日渐丰润白晰,三个孩子也在缓慢而健康地成长着。这年冬天,他望着漫天飞舞的第一场大雪,竟然写出了一首《四季吟》古诗。其中的第四节是这样写的:
冰凌木落天,气足胜严寒;
匿迹消声日,素梅独茁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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