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插不稳的香蜡牧二

发表于-2008年02月24日 晚上7:10评论-6条

儿子进屋放下书包后,他看了看天色,决定等一会再走。时间还早,农村的晚饭开得迟,可别让人家笑话啊!“宝贝儿,先去洗把脸,然后,跟我去——赴宴。”他细声柔气地对儿子说道。语气有点夸张。可为什么不可以夸张点呢?有身份的人都那样。……老婆说,这穷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儿子是怎么说的来着?啊!爸爸好的时候你就跟他结,不好的时候你就跟他离。我不管,要离你自己离,我不离。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和我很投缘,比亲儿子还亲呢。……义气。女人怎么会跟你讲义气呢?……不过,人家也不坏。现在在外面打工,也就三百块钱一个月,还时不时地寄钱来……给儿子买棉衣的一百块,只花了四十块,其余……买煤,花了三十块。明贵爷爷说,从外面捡些枯枝败叶,就不用花钱买煤了。说得有理,可现在还有谁会打柴烧呢?也就只有明贵爷爷了。坐在家拿几百块钱一个月,咳,居然还烧柴草,做那种丢身份的事。还有……上午打牌输掉了八块六毛。明天想法把它赢回来就得了。……其实,只要赢了这场官司,谁还在乎那几块钱呢?大捌,胡了。红胡!

“爸爸,去哪儿赴盐哪?”盐?是宴。初中生了,还嗲。“人家为什么请我们的客呀?”儿子补充道。

“不要对别人说啊!德和叔叔请爸爸帮着打官司呢。也就是……”

是的,是代理。总经理也是代理。我也可以代理啦。说不定……还可以当专业代理呢。一条新的门路:专业代理官司。老婆,到时候你还能不回来吗?可以考虑挂一块牌子……当然还要多读点书。有点难。可我有经验啊。对,打赢一场官司的经验。而且还是民告官。三下五除二,村支书就垮了。真他妈的痛快!

“打官司啊?我看就别打了吧。”儿子从脸盆架上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说着,几绺湿漉漉的头发沾在前额上,水珠顺着下巴淌落在胸襟上。儿子说话真有点象明贵爷爷呢,将来一定能成有身份的人,到时候……哈!

“为什么不打?有钱赚。兴许可以弄四千块呢。”他稳稳地坐在板凳上,诱惑地伸出了四根象他的两条腿一样细长的手指头,在儿子面前晃了晃。“而且,要是……”

“上次赢了官司,却不得不搬家……连妈妈也走了。我看——还是别打了!”

却不得不搬家?是的,官司赢了,被强行用拖拉机装走的谷子送回来了,家俱也送回来了,棉被也送回来了……那口肥猪也折了钱,送了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外面打工,没种一分田,还要交农业税、人头税、教育费、村部提留……甚至牲猪屠宰税。狗日的!我什么时候宰过猪啦?就是宰了,也是在外面宰的。真他妈的荒唐!不交?不交就是抗税,就是犯罪,就要受严惩。小心点,老子还要捆人呢。你敢!他不敢,但是……终于胜利了。老子有理,能不赢吗!可是那边却没法住了。喂鸡,鸡莫名其妙地瘟;喂猪,猪莫名其妙地喝了农药;田也种不得了,白天施完肥,晚上就被放干了水……狗日的村支书,罢了官,还是威势得很呢。也难怪,他有四兄弟呢。如狼似虎……明来嘛,老子不怕。来暗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杂胡。抽老千的家伙。老子不喜欢来暗的。喜欢来明的。可是……真的不怕吗?谁叫你是外来户呢,而且娘老子一死,就成孤家寡人啦。还是老家好……住的是堂弟的房子。堂弟做了县长,把两个老的也接到城里去了,房子空了出来,让我住着,省得请人看房呢……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田土也没了。谷子涨价了,听说以后还有种粮补贴领,还要免税,谁不想多种几亩田,听说,前村的王老板一个人就包了一百多亩田呢。一百来亩?是十来户吃饭的本钱啊……可怨谁呢?当初根本就不该去打工,钱没挣着,倒把一条好腿弄瘸了,做不了重活了。砖场。砖场的活可不是你能干的。我可以码砖呢。码砖?那是妇人和小孩的活。……只好打牌了。老子的运气怎么老是转不过来呢?也难怪老婆要走啊。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呢。……长久之计?老表的房子,三层十八间,象皇宫呢。还可以嫖。在南岳路,满街都是,又年轻又漂亮的。随便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老子……南岳?菩萨。当着菩萨的面嫖,就不怕遭天打雷劈?阿弥陀佛!保佑堂弟别染上爱死病。那可是绝症……哈,天无绝人之路呢。来了新门路。

“打。不打,哪来的钱供你读书呢?乖儿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啊。”

小呀吗小儿郎,背着啦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不是为面子光,只为读书长学问啦,不受人欺负,不做牛和羊。啷的格啷的格啷的格啷,不是……老子不打死你,老子就不是铁锤……儿子呀,一定要把书念好啊!

儿子洗完脸,坐到饭桌前打开课本,专心专意地做起作业来。铁锤欣赏地瞅着儿子一会,突然想起来该去换衣服了。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厨房,趸进隔壁的正房,轻轻地拉开老式橱柜厚重的木门。

蓝色中山装,还是灰色西服?屋里有点暗。老房子。堂弟家原来也很穷呢。叔叔曾经是国家干部,被打成右派后下了放,来老家劳动改造。在老家改造可以不做工。但是也穷。老爹呢?一生跟在牛屁股后面唱山歌,唱民歌,唱十八摸……还有洞庭渔歌。我挑担茶叶上北京呢……也快活!……西服?洋气些。是打工时买的。纪念品。可叔叔终归是干部,后来平了反。表弟也就上去了。……中山装?正统些。正统?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谁说只能打地洞呢!呸!老子偏不穿正统的。

“乖儿子,走吧!”铁锤穿好西服,回到了厨房。

“爸爸,我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不想去?起码四菜一汤。一钵鸡。秋天了,还是土鸡,肥了。鸡头归我。一盆炒瘦肉。油淋青椒。也喂几支鸡吧,下蛋给儿子补补。还有一样会是什么呢?红烧肉?也许不是四菜一汤,而是七样。吃了七样想八样。去狠狠地补一下。……为什么不是八样呢?按乡里的习俗,一十六样才算尊贵。请人办事嘛!请老表肯定是一十六样。请我就是请老表。……不过,这是两家都有利的事情,就别那么客套哪。就定六样吧,德和的老婆拍板说,打官司,事事顺利!可鸡吃什么呢?人还吃不饱呢……儿子一定要去。

“别犟啦。又不是去吃白食。一定要去,多吃点。”

“那……好吧。在饭桌上可不准给我夹菜啊。”

好。可我不给你夹菜,自然会有人给你夹的。红光?啊,多么美丽的晚霞!就象烧红了的铁锅……应该开始炒菜了。先放油,滋滋。走罗呵呵,行啦罗呵呵,罗呵……滋滋——滋。没有牲畜的家可真不象是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乐呵,乐呵……

“宝贝儿子,走吧!”

走罗呵呵,行啦罗呵呵。咔嗒。老式的挂锁。堂弟家的球型锁真方便。可是,真的安全吗?谁敢到县长家里去偷呢?不要命。晚霞。稻浪。洪湖水呀,浪呀吗浪打浪呀。堂弟,小时候真的胆大啊,敢抓蛇……就在这条沟里。是一条青竹标,没毒,可有一尺来长,太吓人了。……儿子的胆子是大还是小呢?摸不准。堂弟胆子大,就敢……只是没拿农民的钱。都是国家的。还有奸商的,别的贪官的。只要不拿农民的,就是好人。不象那个狗日的村支书。还有乡长。调到县里去了?调到县里去了就跑得掉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坚决打他狗日的!洪湖水呀,浪呀吗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吗是家乡啊。清早呀……明贵爷爷的房子。也还是老房子。两个儿子也都吃国家饭,只是没当官。所以两个老的还住老房子。老人住老房子。农民住农民的房子。当官的住当官的房子,这个世界就这个样。儿子也会做官的,是胆子大点好呢,还是小点好?……排渠。农民的房子也不差,大多翻成了楼房,就是屋里空些。可有鸡、有鸭、有猪,也还象一个家。明贵爷爷老两口在散步呢。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清山带笑颜……老婆什么时候回来呢?……随便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从后面呢?等老婆回来了,可以试一下。

“明贵爷爷,散步呀!吃过了吗?”

肯定吃过了。说“狗得摸你”就好了。洋气。

“明贵爷爷好!明贵奶奶好!”

还是儿子行。

“吃过了。你呢?牛儿乖!”

“到德和家里去吃。他请客。”

他停住脚,明贵爷爷似乎在审视着他象是在走的身姿。一个和气的老人。但是阅历丰富,眼睛尖,只是不说,涵养好。牛儿的眼睛也尖,也不说,象他。他挺了挺身子,悄悄地用手抻了抻西服的下摆。可是,他无论站得多直,却都不象是在站,倒象是在走。他从小就这样,即使一本正经地在站,也老是在晃,看起来象是在走。向前,向左,向右,还是向后?看不出来。现在右腿瘸了,站着就晃得更厉害了。老人们说,象插不稳的香蜡。

“今天没过来下棋?”

“忙。……正准备打官司呢。”

牛儿在盯我。对啦!怎么还是说了呢?

“是那件没给他低洼地房屋搬迁补贴的事吗?他好象告了很久了。”

“是的。靠他自己,哪能告得准呢?”

只能靠我啦。

“最近去过县长家吧?”

明贵爷爷的话里有话。

“他说他最近有点忙。我先走啦。”

“走好。万事顺利!”老两口几乎同时说道。

夫妻双双把家还。都是好人。明贵爷爷胆子小些,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脑壳。明贵奶奶的脾气就刚强得多……他为什么突然说到县长呢?最近有点忙。是过清明节时说的。扫墓。他敢不来吗?亏了有他,祖山修得第一威势。叽叽喳喳。鸟儿归窠啦。风水先生说,祖坟是乾山乙向,二房里会出大官。真的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我的命是什么呢?咕咕咕。鸡上笼啦。一直都不好。可黄土也有翻身之日啊。也是明贵爷爷说的。他说的一向没错。可他为什么突然说到县长呢?可能是怕打官司吧。树叶掉下来都……没有树叶。管他呢。老子就不怕。哈,代理官司。……还可以考虑办一个代理官司公司呢。哈,打他全部狗日的。都在做饭呢。谷子在熟,农闲了,我反而快要忙起来了吧。

“爸,你说今天会有哪些菜呢?”

儿子馋了。起码四菜一汤。一钵鸡。秋天了,还是土鸡,肥了。鸡头归我。一盆炒瘦肉。油淋青椒。还有红烧猪肉……六样。走快一点。

“你猜?”

“我猜……我不猜。”

小家伙自尊心强着呢。有点象我小时候,好。……是不是人长大了,反而会少一些自尊呢?渠边的意大利杨树呢?怎么少的?不,没有少。老子虽然经常在外面蹭饭吃,但是,老子的自尊并没有少。老子的自尊大着呢。村干部喊人砍掉卖了。卖的钱呢?肯定私下里分了。也遭孽,一年忙到头,连工资也拿不到手。村务公开了,不收提留了,就想其它办法刮。卖杨树。抢田种。瞒搬迁费。狗日的!……秀才站在自家门口。能写对联。嘴巴也很利索。傲得很。傲什么呢?写对联也挣不了几个钱,嘴巴利索只会得罪人。老子不会说,也不会写,但老子有经验,会打官司。打他狗日的,让你晓得老子的狠。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重担子挑。谁唱的?少剑波。小白茹。小白茹,真的白呢。呸,光秃秃的,不象路。

“爸,到了。”

到了?还是儿子在身边好,省得走回头路。回头路?狗日的村干部,比国民党的官还不如。当然也有好的,比方说县长……是你堂弟呢。

“铁锤……啊,铁锤叔叔来了。快进屋坐。菜已经做好了,正等着您呢。”

铁锤叔叔?铁锤。我的正名叫什么?黄……铁锤好,有份量。要是能胖点就更有份量了。象堂弟。应该多吃点。天地国亲师,下面是观音菩萨。天地君?君换成了国。换得好。唐宗宋祖,稍孙风骚……还看今朝。……老子今天也可以坐上席了。电视里天天演皇帝。可那些皇帝真有那么好吗?杨贵妃,公主,还珠格格……随便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菩萨保佑!……果然是六样。真有鸡。官司顺利!还有亲师。亲?娘老子,老婆,儿子……还有堂弟,都是亲。拜亲?亲怎么能拜呢?拜儿子?呸呸呸。菩萨保佑!儿子,就坐在这里吧。

铁锤在靠近上席的西北角坐下来,把牛儿拉在了身边。炖鸡的钵子就摆放在饭桌的西北角,夹起来方便些。

“铁锤叔叔,你坐上席。”

德和还是一个懂味的人呢。

“真要我坐上席?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

“把嫂子和两个孩子也叫上来嘛。一年四季难得吃顿好的。”

有两个大钵呢。三个,再加三个,六六……可别坐成了爬爬席呀。

“好。叫上来。叫上来。”

铁锤叔。铁锤叔叔。铁锤叔叔。谷酒。嘘嘘嘘。干杯。滋滋滋。吃鸡。还有牛肉。嚓嚓嚓。红烧肉。该给儿子夹菜呢。……啊,他说过了,不准给他夹菜。小家伙犟得很呢。打官司啊?我看就别打了吧。小孩子的话。可说话的腔调好,威势。来吃菜。大家都吃菜。干杯。感情深一口闷。滋。滋滋。来吃菜。大家都吃菜。这桩官司就拜托您铁锤叔叔啦,来,干杯!干杯!滋。滋。边吃边聊。边吃边聊。

“铁锤叔叔,最近去过县长家里吧?他老人家好吗?”

老人家?我都还没老呢,堂弟算得了那门子的老人家?啊,尊贵的意思。

“去过。你放心。”铁锤站起来,端起酒杯接着说道:“来,干杯!”

“那就好。那就好。干杯!”

滋滋。请坐。请坐。你敢不相信我。只要你有理,老子就能帮你打赢。干杯!就不吃啦。好,少陪。

德和家的和两个孩子忙忙地扒完饭,下了桌。

“铁锤叔叔,听说乡长调到县里去了,还当了局长,不碍事吧。”

局长?局长比县长还大?再说,大不过一个理字。

“别担心。你知道,我们名义上告的是乡长,实际告的是乡政府。你要明白,乡政府是调不走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干杯!滋!真痛快!乖儿子,吃你的饭吧,老子喝不醉的。

“铁锤叔叔,您估计,最近县长不会——上调吧?”

上调?上调了,那还不是好事。狗日的,原来,你还是不相信老子啊。老子有经验呢,一打,村支书就垮了。乡长也差点被我打垮了。不是堂弟帮他求情,老子早就把他打垮了,还能当局长?堂弟也要求我呢。也难怪,他们是朋友。朋友……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洲。老子打你全部狗日的。……可是,堂弟的朋友……

“德和,你是不相信我?”

铁锤霍地站了起来,挺了挺胸脯。这一次,他似乎站稳了。酒是好东西。

“哪能呢!哪能呢!您坐。您请坐!”

脸带气狠的神色,铁锤重重地把屁股墩在长板凳上,等待德和搭腔。他墩得太重了,竟至于觉着饭桌也晃动起来。他疑惑地伸手按一按,发现它果然有些儿不稳,便提醒主人注意这个问题。这可是一桌难得的盛宴啊,可别打翻了。德和也注意到了,去禾场里找了一块小瓦片,想把饭桌垫稳。把瓦片塞进桌腿下面后,桌子还是有些儿不稳,但比刚才好多了,大家便不再理它,继续刚才的话题。

“铁锤叔叔,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弟兄了,还能不信您。可是,这档子事,嗯,确实难。民不与官斗呢。我也知道,您已经打破了例,树了样板。可是……可是,其中还牵扯着一笔诉讼费呢。”

诉讼费?对。差不多要千把块吧?兴许比这还多些。

“你不会连这点钱也拿不出吧?”

喂鱼的钱。两个大池子。喂鱼也能挣钱呢。可惜没池子,池子八百年前就分光了。还有王八池子。噫,桌上怎么没有王八呢?抠门。

“拿是拿得出的。可不敢冒险啦。您知道,顶两千多斤谷子呢。”

怕冒险?怕冒险,就别打。慢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请了客,却不准备打官司?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日的……唉,桌子咋就垫不稳呢?

“这样吧,铁锤叔叔,我把您的提留加到四成,不过……诉讼费就……您看呢?来,喝酒。”

滋——。由我出诉讼费?我哪儿有钱呢。四成?一万九千块的搬迁费。一百块,四十。一千块,四百。一万块,四千。四九三十六,等于三百六十?不对,是三千六百。四千加三千六,等于七千六。七千六,我的天!god。儿子说,是上帝的意思。上帝。明贵奶奶在信上帝呢。上帝赐予你平安与财富。我的上帝,是七千六呢。……可是,诉讼费呢?老婆?不能逼她了。再逼,肯定离婚。现在……随便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不能……总算还有希望啊。对,还有堂弟。上次他怎么说来着?生活有困难可以找我。……有困难就可以找?对,找他,就说小孩子生病了。咒儿子生病,呸。你信那些迷信呢!……天地国——亲。对,亲得不能再亲的亲,他能不给吗?一千块,赢七千六,不干的是龟孙子。

“好!一言为定。干杯!”

干杯为定。儿子,别为钱的事担心。

“好!铁锤叔叔爽快!”德和迅速放下酒杯,摸摸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迟疑了一会,接着说道:“老弟,我写了一份合同,现在就签了吧。”

合同……狗日的,早有预谋呢。我打定了,还怕签合同?拿过来。联营打官司合同书。联营?对,联起来打的意思。李德和与铁锤联营打官司,向乡政府追讨瞒德和的低地房屋。句子太长了。搬迁补偿费一万九千元整,诉讼费由铁锤负担。……堂弟真会给钱吗?所得利润按铁锤四德和六分成。如有争议,就接着打官司。他妈的,还怕老子独吞呢!甲方:乙方:年月日。一定会给的。堂弟也喜欢牛儿呢。签。铁。手,别抖了。锤。还要加个黄字吗?算啦。七千六百块!哈,到手了。

“好。还喝点酒吧!要不吃点饭,压压酒?”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不,不能喝了,还有事呢。牛儿吃好了吗?好。状纸。我写?你代理官司,状纸当然归你写啦。可是……咳,忘记吃鸡头啦。

“酒足饭饱了。德和,你把状纸准备好,我们明天就呈上去。”

坚决打他狗日的。……可惜了一个大大的鸡头呀。鸡头?狗日的桌子咋就垫不稳呢?

“好。明天上午我在家等您。走好呀。”

bye—bye。走罗呵,行啦罗呵呵,呵——呵。牛儿,不用扶。老爸我还没老呢。真孝顺!比亲儿子还好。老婆也会好的……随便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好兆头。开始走上坡路了。德和家的地势确实低。九八年淹齐屋檐了……搬迁补偿。政策好。可政策好顶个屁用。现在的政策就象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呢。……象德和这种情况全乡有多少?至少怕有上百户吧。其中没拿到钱的呢?二十?三十?就算二十户吧。都是住在低处的。住在低处就……就会受欺负。谁叫你住得那么低呢,从高处往低处打,顺手。对,人打人才打得实在,不象现在的政策……实在?百分之四十的实在呢。一万九。二十乘一万九。二九一十八。百分之四十。三乘一,等于三十万。全贪了。……还有路边的杨树呢,狗日的!……刚才算到哪啦?

“爸,你真要打这场官司?”牛儿突兀地问道。

真要打?当然啦。

“当然打。合同都签了,怎么不打?”

“我们老师说,在现代社会里,法律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武器,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它也是最不好用的武器。老师还说,学归学,千万别尽想着打官司,读自己的书要紧。”

读书当然最要紧哪。书读好了,就有钱啦。有了钱,还用得着打官司吗?法律是武器?儿子懂法律了呢。别想着打官司?谁会老想着打官司呢?可不能不打呀。七千六百块。三十万加一十八万。等于四十八万。再乘百分之四十。

“爸,你又准备去找叔叔要钱吧?”

别打岔。四八三十二万。不对。当然是找叔叔要钱啦。只要一千块,可以赚……牛儿要顾颜面呢。好。可是顾到了颜面就顾不到肚皮。更顾不到美好的前程。美好的……随便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可县长会给钱吗?牛儿生病了?婶娘说,我们去看看他吧。小车鸣地一下,就——穿帮了。

“爸,我看——你还是找点别的正经事做吧。”

正经事?插田?养鱼?再去打工?老子打了三年工,一直舍不得回家,就想多挣点。可人家老板硬是一分钱都不给,还打人。一棒下来,腿就断了。这就是资本家干的正经事。还有村支书,还有乡长……对,还有县长。他们干的是正经事吗?他们干的也都不是正经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正经的:搞钱。除了它,哪儿还有什么正经事呢?老子打官司也是为了搞钱,怎么就不正经哪?老子坚决打他狗日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嘴!”

铁锤抽了抽一直和牛儿紧紧挽在一起的右手。

“可是,叔叔要是知道你又要告乡长了,也不会把钱给你的。”

牛儿感觉到了铁锤抽手的动作,迟疑了半会,把那只大手拽得更紧了些。

知道?是的,县长肯定会知道的。那么,钱从哪儿来呢?明贵爷爷的房子。哈,可以找明贵爷爷借?对,就找明贵爷爷借。我从来没向他开过口,难道借一次也不行?肯定行。……先跟明贵奶奶说。背起杨叉打老队长。好多年前,明贵爷爷在外面上班,湾里人欺负明贵奶奶,老队长也一样。在队屋禾场里,是为什么事呢?想不起来了。反正是背起杨叉就打……打老队长。对,坚决打他狗日的。打了乡长,再打县长——可是县长是堂弟呢,也要一起打?……真打起来,他会帮我还是帮乡长?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堂兄,没说的。一边是穷光蛋,一边是——都是贪官……看来,真要打,就得连堂弟一起打呢。到家了。家……叔叔,婶娘,已经死了的娘老子,还有每年三月三和堂弟一起祭拜的黄氏列祖列宗,都是亲。牛儿是不同意打的,这些人,会同意你打吗?天地君——国亲师。他们不会同意的。那么……打还是不打呢?钥匙……还有钱的问题。明贵奶奶同意,可明贵爷爷不同意呢?还是去找堂弟?……用堂弟的钱,打堂弟的朋友?甚至还要打堂弟?

铁锤把手伸进裤兜,掏了几下,又怔怔地停了下来。他又想起了德和家那张垫不稳的饭桌,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牛儿搀着他,瘦弱的身子也随着轻轻地摇晃着。皓月的光辉斜斜地倾泻下来,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缩得小小的,投射在灰暗的门板上,黑糊糊的,也在摇晃着。

江建秋于罗家山2005年3月8日星期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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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燎原百击点评:

喜怒哀乐都是生活
有句歌词唱道:生活就是一团麻
日子总是在一天天的琐碎中流逝
小说文笔朴实,生活气息浓郁
读来令人思考,欣赏

文章评论共[6]个
燎原百击-评论

问好朋友,期待您的首发精彩作品。at:2008年02月24日 晚上9:15

CS战警-评论

生活就是一部长篇连载。at:2008年02月25日 中午2:07

牧二-评论

谢谢燎原百击的赏识和推荐!一定努力!at:2008年02月26日 晚上7:17

牧二-评论

感谢cs战警的关注!at:2008年02月26日 晚上7:17

仅有余温-评论

问候朋友,期待您更多更精彩的文字:)at:2008年02月27日 上午10:12

牧二-评论

谢谢仅有余温的关注与鼓励!at:2008年03月06日 下午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