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进阴暗潮湿的食堂办公室,感觉象是进入了坟墓,他猛地拽住开关拉线,啪地一声把灯打开,然后用同样的速度松手,拉线头射向房屋顶棚,然后上下抖动了几下。一系列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岑寂,他心里感到安定了些。他喘息着,随手把红棕色皮制公文包扔到宽大的经理桌上,然后挣扎着把屁股挨进经理椅,点燃了一支香烟。
休息一会之后,他打开抽屉,把早餐、午餐连同装在皮包里的晚餐的收入全堆在桌子上。全是皱巴巴的、油腻腻的小钞,尽管堆得象小山一样,却顶不了食堂里一天的开支,他想。他开始一张一张地清点起来。每天都必须做这件令人恶心的琐事,因为这就是你的工作——所有工作的核心。他最近常常想,他巴不得摆在他面前的是学生作业,尽管也堆得象小山一样,可至少感觉干净些。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把明早要交给工友找零的和买菜的用橡皮筋分别扎起来,放进公文包里,然后烦躁地把尚未清点的扫全部进抽屉。紧接着,他习惯地站起来,打开墙角的水龙头,认真洗起手来。
一,二,三……十一,老婆说,至少要洗三十秒钟,还要用肥皂。这是实践证明了的,杀菌。二十一。证明?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如果你真是爱我和儿子的,就要证明给我们看。”十六。用什么证明呢?钱。二十七。除了钱,没一样是实在的。实在?明天早晨的菜。白菜。萝卜。土豆……继续让老张单独去买吗?他真的是那种实在人?辣椒。猪肉……是的,辣椒可以让他去买,至于猪肉嘛……还是不要无端猜疑吧。事实证明,他还是比较实在的。数到哪了?三十?三十而立。没有立起来。可是,真的败了吗?现在作结论未免操之过急了吧。三十三。应该有三十秒了吧?可是,怎么证明确实已经洗干净、没有细菌了呢?
他疑惑地举起双手看了看。神经病!他烦躁地在裤兜上擦了几下手。擦着擦着,突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迅速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右边最下面的那只抽屉。他心急如焚地掀开抽屉里乱七八糟的帐册,终于找到了那只小包。隔着厚厚的包装纸,他还是感觉到了纸包里面暗褐色晶片的强烈腐蚀性。……赚钱是没指望了,可别再出事啊!他踌躇了一会,最后打定了主意,把它放进装着钞票的中间抽屉里,锁了起来。
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他从办公室踱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校园里很安静。几名中、老年老师在操场上散步。两个大学毕业后在家待业的教师子女还在打蓝球,嘭嘭嘭地。教学楼里只有三个教室亮着灯,所有寄宿生分年级集中在里面,正在上晚自习。他继续往前走,遇到了另外一名散步的老师,学校里有名的口没遮拦的,他骤然感到紧张起来。他有点怕他,但是,他已经没法避开了,只好硬着头皮敬了一支烟。还好,今天那位口没遮拦的没有讲出使他尴尬的话来。
他继续往前走。
嘭、嘭、嘭。学校紧闭的大门打开了。取消封闭式管理,不准组织非寄宿生上晚自习……食堂收入必然减少三分之一以上。理所当然是解除原定承包合同的理由;条件变了,权利与义务理应作出相应改变。嘭、嘭。可是校长说:“合同没有涉及这一点,必须维持原议。”维持原议,意味着我要继续亏钱?……是否还有其它理由呢?当然。学校食堂本来就不适宜个人承包。“那你当初怎么承包了呢?”现在才知道。“可以理解。可是你用什么证明学校食堂不适宜个人承包呢?我是学理科出身的,”是学师范出身的吧——中专生。“因此我讲求实证。”又是实证。嘭。也许……校长大人您所要求的,其实就是那种最简单的实证吧。礼物……可校长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呢!校长说,同学之间别见外。“不见外?你还想倚靠人情?不送钱谁和你讲人情?”老婆说。是啊,过年时怎么就不肯低低头也去送一份礼呢?显然,你还一直依赖着不可依赖的……时代变了,你也得跟着变。也就是说,你得让自己更下贱些。可是……嘭、嘭。还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嘭、嘭、嘭。撞破谁的钟?到家了。门钥匙。
在自家的房门前面,他预感到,又只有独生子一人守在家里做作业。
“爸爸,你的饭热在锅里呢。”
果然。
“嗯。妈妈呢?”他漫声问道。
“到黄阿姨家打牌去了。”
打牌?是呀,除了打牌,还能做什么呢?只有打……该不会把饭碗打破吧?饭碗是没问题的,老子是本科毕业生呢。倒是儿子……儿子在校外的马路上玩,校长的小轿车发疯似的奔驰而来,砰地一下,儿子的头就破了。儿子!……原来被撞的不是儿子,是老婆……呸,最近脑袋里怎么尽是些不祥的念头呢?
“乖儿子,以后上学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别在路上玩,啊。”
说完,他进去厨房,把底部沾着饭粒的三个菜碗端出来,摆到儿子的课本旁边,然后打开前一天启封了的那瓶剩酒。
“爸爸,我都上五年级了。”儿子不耐烦地嘀咕道。
“上五年级了更要注意安全。”他把第一杯酒倒进了嘴里,对着日光灯瞅了瞅手中的酒杯。
东西很精致,可也很容易碎。倒是父亲过去用的搪瓷茶缸耐用些,不怕摔。还有搪瓷饭碗。父亲也是教书的,就象手里捧着一个搪瓷饭碗,搪瓷脱了,可还是能用。现在的细瓷碗呢?校长说:“市政府个别领导打了招呼,今年的下岗比例将达到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三十?赶走老的,进来新的,把死的管理权变成活的力?这才是这次改革所要达到的真正目的吧。看来,校长又多了一条新的收入渠道了。问题是,学生的教育呢?……管它呢!
“乖儿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其实,光读书又有什么用呢?你读的书远比校长读的多,可是,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呢?买肉,等着混到退休。八斤七两肉,六块五一斤。年满五十五周岁。六块,六八四十八,六七四块二,计五十二块二。三十年教龄。五毛,五八四块,五七三毛五,计四块三毛五。还得等多少年?合计……“五十六块五毛五,就给五十六块吧。”屠夫算得真快啊,简直就象校长……校长每天算的当然是另外一笔帐,回扣。二成?还是五成?一套充卡机,别人买只需三万,校长却花了五万八千九。校长负责制嘛,谁敢讲二话。……肯定是五成!他干一年可以顶我多少年?狗日的,做共[chan*]党的官,抢人民群众的钱!
“爸爸!”儿子迟疑着,终于还是提出了抗议。
“别不耐烦!将来你就知道了,书读得好,就可以干最少的活,拿最多的钱;书读得不好,”
“就得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你都说过一千遍了。老封建!”儿子抢过话头,最后一句是小声说的。
说一万遍也没用。人家不要听你说什么,只看你做了什么……一切无形的都是没用的,只有物化以后,废物就成了宝贝。爱情也是如此……做爱?爱也得做,才是真实可信的。……看来,今天又没指望了。老婆说,除了能读书、教书,你还能做什么呢?证明给我看看。好,我就证明给你看。老子不教书了,去承包食堂。于是,……结果,……我甚至无法和向儿子证明、让他信服那个简单的道理。那么,我还能证明什么呢?……每天守着老婆,可我竟然记不清老婆脱光了是什么样子了,唉,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男人吗?
他把第二杯酒倒进了嘴里。他会一直这样喝下去。再过一会,儿子将把电视机打开,他也将象他儿子一样痴痴地望着电视屏幕,一边自斟自酌,一边下意识地往嘴里填充菜肴和饭粒,或者点燃一支香烟。喝到第三杯的时个,他会感到冰凉的酒液难以下咽。到第四杯、第五杯时,他会慢慢地感到舒服起来。紧接着,从嘴里填进去的所有东西会和所有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包括对校长的嫉恨、对老婆难言的谴责、对儿子的未来的恐惧、以及对自己的自艾自怜(他知道所有这些东西的存在,而且都是在白天被压缩了的)会纠集在一起,渐渐变得象是一个插满刀子的冰球,在肚子里翻滚、起伏、冲撞、旋转起来。他会感到越来越痛苦,一股寒流从脊梁骨升起,浑身冒出一阵一阵虚汗。也许是在老婆打牌归来之前,也许是在她带着儿子进入另一间卧室、把门插上之后,他会象急着去投胎一样奔进狭窄的厕所,把右手食指放进小舌底下,一进一去地捅动,直到那个插满刀子的冰球蓦地喷射而出,——五脏六腑,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情绪也全被带了出来,顺着便池向黑暗的下水道流去,让全身只剩下一种东西:空虚。最后,他将泡上一杯浓浓的苦茶,慢慢地把这种身心的空虚填满,坐等天明。
每天晚上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一套做法,很明显,这种痛苦的重复既不能带给他新的境遇,也不能使他越来越孱弱的躯体得到滋养。他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习惯,模模糊糊感到在心底里有某种难以言表的东西在推动着它。他一直想把那个作怪的东西认出来,彻底铲除,根株净尽。
“爸爸,作业做完了。”
儿子把学习用具归置在一起,定定地瞪着眼看他。
“打开吧。把电视打开吧。”
啪,电视机开了。这就是你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所有的希望都被简化、被条分缕析为儿子的电视,老婆的牌,你的解除合同的希望,还有……可是,即使合同解除了,你又证明了什么呢?再次失败?老婆说它只能再次证明你的无能。呀!老子原来是如此的无能么?三月。集中力量,维护社会稳定。是新闻。新闻有什么看头。三月,桃花源的桃花开了么?可能有重要会议即将召开,当然要维护……“武陵人捕鱼为业”。稳定?反面是不稳定,所以要维护。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学校也要稳定……也要证明是稳定的。忽逢桃花林。人大,政协,每年的例行仪式。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是的,在这种情况下,稳定应该是,上级对校长的要求。以此证明……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那是什么?
他骤然感到心神一震,象做贼一样瞟了儿子一眼,发现儿子稚嫩的脸上透着专注,知道他象往常一样在等待着电视播放“伟大的皇族”。他猛地把杯中的残酒全部倒进嘴里,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倏忽间,在意识沉沉的黑暗中,他看到了那间食堂办公室,看到了自己踱进去,猛地把开关拉线拽住,然后把所有的小钞全部倒在办公桌上,一张一张地清点……最后,他看见了他打开办公桌中间抽屉,抖抖索索地拿起那个装着“毒鼠强”的小包,迅速蹿进厨房工作间……灭鼠的,当然也……可以证明不稳定,然后……他感到头晕目眩起来。已经做过了吗?那是你吗?他竭力想把他看到的看得更清楚些,一忽儿,一种强烈的恐惧从心底弥漫开来。他用痉挛的右手抓起酒瓶,猛然把剩酒全部倒进了嘴里。
“爸爸,你干什么?”
“没——没什么。”
儿子看穿了你了!
他感到,肚子里那个插满刀子的冰球提前旋转起来,他撇开儿子责备的眼光,象急着投胎似的冲进狭窄的厕所,把右手食指放进小舌底下,又一次一进一出地捅动起来。
江建秋
2004年3月25日
-全文完-
▷ 进入牧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