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那只比在她颈前的破啤酒瓶子,快两分钟了。她看清它的底部被打掉了,茬口参差不齐,凹进部分呈现出优美的圆滑曲线,凸出部分则异常尖锐,深绿色的瓶内壁还沾着白色的泡沫,一线裂隙从凹进部分向瓶颈延伸,最后消失在那只布满茧痕的攥紧的大手中。她也看清了另外一只手臂,臂膊从她的左肩绕过来,压在她的锁骨上,攥得更紧的拳面呈暗灰色,惨白的骨节与深暗的血管暴凸,粗糙的大拇指僵硬地竖挺着。她还没意识到,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死死盯着。过一会儿,她听到了背后粗重的喘息,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了那具压在她肩背上的躯体。男性的躯体。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想起了他早先说过的一句话,“别动!”
凭什么不让动?我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事,男人粗暴地命令女人?
她感觉有一个词在从心底慢慢地浮出来,但是,她刚想抓住,它又沉了下去,象是一尾已经上了钩的大鱼一样。她不安地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破啤酒瓶子上。
他应该比我更着急。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我只要五十块钱。……”
别怕!为什么要怕?阳光。高架桥。汽车在桥下。广告牌清晰可见。我怕你会伤害我?
她感觉她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别怕!……我没别的意思。……没有目的……只是要买车票。没有目的,……想回家。……打工……我是一个农民……我讨不到。我是出来打工的。”他语无伦次地唠叨着,嗓音发颤,震动了他自己的胸腔,也使她感受到了那种震动。但是他在说些什么,她却听不清。
打工。乡下人。四川耗子。常德佬。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十个湖北佬抵不过一个常德佬。除了打工,就是打劫吧。打劫?
“邵阳佬?绑架!”心底里的那个词终于冒出来了,她用戏谑的腔调哆嗦着补充道:“你该不会是要绑架我吧?”
“邵阳佬?不,我不是邵阳佬。我是北方佬……不,我不是北方佬,我是山东佬。不对。你管我是什么佬!”背后的男人最后恶狠狠地吼道。
性情粗野。地道的农民。山东佬。一米八0以上的个头。
“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细声弱气地提醒道。
“没有问题。你肯定不会有问题。我最后一点钱也被偷走了……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了?……我不知道。前天,扔在铁路边上的半听八宝糊,我吃了。我现在头很晕。……我没有其它问题。”
神经病!神——经——病!哪一个暴徒不是神经病呢?可是……电视剧里的绑架,都有周密的计划。可是,计划在大白天?在靠近火车站的高架桥上?
她把目光从啤酒瓶子上挪开。秋天明丽的阳光映照着街道右边的树冠与房屋墙壁,在街道左边留下浓重的荫影;川流不息的车流与人群缓缓地相向移动着,似乎悄无声息;一声火车的鸣镝从左边不远处传送过来,也很微弱,象是一声猫叫。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发出声响,反而使人难得听到声音。她扭动脖颈,用眼角余光向高架桥左右两头瞄了瞄。没有人——正是早晨上班时间,哪来的闲人呢?只有你是闲人。他也是闲人?
“你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她竭力想使到自己镇定些。
“不。我不是开玩笑。可我在干什么呢?不。我没有恶意。你别怕!”
不是开玩笑?那就是绑架罗。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不,这是土匪的歌诀。十万?五十万?三百万?一千万?一万也没有。在鞋厂领最后一个月工资是什么时候?……没有钱,先奸后杀?一栋废弃的仓库。黑黝黝的,它在哪儿?该死的山东佬!
她感觉在她身上有一件事情在发生,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去看一看,却被那只巨蟒似的手臂架住了。
温乎乎的。一股一股往下流,吸气时流得慢,呼气时流得快。屏住呼吸吧!可还是在流。在裙子底下,鞋湿了。没有气味。闻不到气味。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是幻觉。不用看,肯定是幻觉。别紧张!
“你怎么哪?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
背后男人的手松开了些,抽了一下鼻子。抽得太响了!也许是感冒了。是的,他说过他的头很晕。头晕,抽鼻子。该死的,你感冒了。
“你感冒了?”她似乎很关切地问道。
“嗯,感冒了。我一直睡在火车站地下通道里。我以为那儿暖和些。可夜深以后很冷。不骗你,真的很冷。我想找一个背风的角落,可总找不到。我不敢进候车室。那儿肯定暖和些,可那儿有警察。”
是有点冷。温乎乎的感觉消失了,两腿间凉嗖嗖的。警察?为什么看不到警察?天桥上没有。桥下面也没有。小偷?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那位姑娘的牛仔裤兜里,象是在摸她的屁股,却掏出了一个钱夹,然后吹着口哨走了。平时满大街的警察都上那儿去了呢?放假。下岗。不管是下岗,还是放假,千万别在今天啊!又开始流了。今天哪来那么多尿呢?狗东西!你干嘛那么怕警察?阴暗心理。是的,惯犯的阴暗心理。
“我不想惹麻烦。可麻烦却老是盯着我。……那位姑娘……对,肯定是城里人,细皮嫩肉的。在火车上,她说她很欣赏我。可她把我半年的工钱骗走了。我不想报警。我干嘛要报警呢?除了叫你做笔录,签字画押,他们还能为你做什么呢。再说,……就让她拿去吧!她又可以过一向了。她肯定也是遇上了难处,要不然……一个妇道人家……”
要不然她根本就不会和你做那件事。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挣钱多么容易啊!只要舍得跟别人上床。要?卖?骗?什么方式都可以,只要能弄到钱。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那么做呢?为了那段虚伪的爱情?……爱情?现在,你的爱情又在哪儿呢?你的爱人又在哪儿呢?那个广告牌上是怎么写的?“忽忘修饰谎言!”是的,他给了你一大堆谎言,全是修饰过的,因而象是真的一样。除此之外,他还给了你什么呢?
“我不怕死。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寻死的。”她大声嚷嚷道。
“寻死?……别!千万别那样。你还年轻。”他似乎大吃一惊,压在她后背上的身体撑开了些,然后又缓缓地靠了上来。
出乎意料之外?该死的,失望了吧。纸老虎!
“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把我放开!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您别!别叫警察,我没恶意。别叫!”他再次粗暴地把左臂箍紧,使她感到象是被套上了绞索。
“我就要叫!该死的山东佬。救命呀!绑架啦!救命呀!我就要叫!绑架啦!”她感觉一团火腾地从心底冒出来。她开始在他怀里猛烈地挣扎,头颈本能地往后靠,髋部向前高高地挺起。
“绑架?我没绑架啊!不,我不是绑架。我……臭b*子,住嘴!”他粗暴地勒紧了她的喉咙。
两人继续僵持着。她呛咳起来,呼吸急促,本能地停止了挣扎。他也剧烈地喘息着,一忽儿,她明显感到他的力量减弱了。
该死的强盗,你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挺不了多久了。而警察?警察是雄壮威严的,象变形金刚一样。还有警棍。还有枪。手枪。冲锋枪。砰地一声巨响。瞄得真准,子弹就在头发边上擦过。……可还是没警察啊。
她把身体上部向左扭,尽量避开那把破啤酒瓶子,眼睛在高架桥上下左右张望着。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与往常一样,没有一个人停驻,也没有一个人抬头;桥上却阒无一人,完全象是一座断桥——难道它竟会是我的断魂之桥么?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秩序井然。但是,在这座断桥上,在芸芸众生的头顶上,一个男人绑架了一个女人。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听到呼声,大家都各忙各的。即使有人发现,也肯定会以为这两个人在谈恋爱呢。爱得如胶似漆,真要笑死人了!……你必须独自面对这场劫难。没人帮忙……其实纵使有人愿意管闲事,又哪能管得上呢?死神?死神就在你的颈前。死神就是那把破啤酒瓶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妖异的绿色光芒。……上班时间应该过了,他还躺在哪个女人的床上呢?也是一种秩序。……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然后一切归于寂灭,什么也不会剩下,就象一只用过了的破塑料袋……是否也意味着远离了一切谎言呢?
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处境,彻底地放弃了挣扎。
“我不会绑架。我哪能做那种事呢。我有家。父母还健在。我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小的是个男的。姐弟俩都很可爱。……小家伙有时很调皮。可我老舍不得打他。哪有小孩子不调皮的呢。……都上小学了。读书却很用心。我老婆老担心将来供不起他俩上大学,一定要我出来打工。……我不想……可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一定要读大学的。我知道,只有读过大学的人才能成为人上人。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指望了,但是,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能。”男人充满憧憬地述说着。
家,那个愈发破败的小市民之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当初打定主意跟那个王八蛋走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过,我死也不会回来了。那句话倒象是一句箴言。箴言得到了验证:死也不会回来。不,我不怕。既然活着毫无希望,死又何惧呢?
“打工的日子很苦。你是城里人,不会知道打工有多苦了。……总想多挣些钱。总想多存些钱……没有电视看,也舍不得去看电影。……我们都喜欢去挤公共汽车……很多很漂亮的女孩子……不,我不敢靠近她们。……我老婆原来也很漂亮,跟你一样,长着一张娃娃脸。不过,她现在一点也不漂亮了……她才二十八岁,有时我老忍不住地想,她一定满了五十八岁了。我希望让她过得好些,象城里的女人一样。可是……哦,对不起!”
硬梆梆的……除了那把破啤酒瓶子,他是否还有其它武器呢?枪?或者雷管?……硬梆梆的……该死的!到这种时候了,还有那种心思。……恶棍。
她的脸涨红了,尽力挺髋想把身子挪开,但是,那两条手臂仍然紧紧地圈着她。
第一次和他是在什么地方呢?华天大酒店,还是富丽华宾馆?宽敝的大厅。不锈钢电梯间。铺着红地毡的走廊。六百八十元一晚的豪华套房。大红色的腊烛和深红色的玫瑰花。恍恍惚惚地,象进了天界一样。……最初从来没感到他有这种要求,即使是在跳舞的时候。虚伪。所有纯洁的语言中其实仅仅包藏着最低劣的欲望。……男人所要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对,他们狭隘的心胸里容不下更多。
“我这是第三次进城了,到过很多城市。”男人深深地叹息道。
多少次?知道多少次有何意义?确实有过那么一点快感。可事后的感觉却越来越糟。到最后,连那一点点感觉也没有了。只有一个愿望:结婚。……恋爱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和一个有钱人结婚,多么荒唐的幻想啊。
“我发现我和城市的缘法不好。有些人不同,他们和城市的缘法好,在城里混得开。可是,每次进城我都很倒霉。找不到工作,或者,做了工却拿不到工钱。有一次,我在一栋高级公寓下面走,被楼上扔下来的一只烟灰缸砸破了脑袋。城里人都是很文明的,把烟灰缸从楼上扔下来,肯定是偶然事件,却让我给碰上了。……我买彩票,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我希望找到好一点的运气,可我老是找不到,好运气都是别人的。”
“这就是我们的缘份。缘份尽了,再继续下去就没有意义了。我不想亏待你。这些钱你拿着吧!”他就是这样说的。钱?对。你当时为什么不要那笔钱呢?……至少现在可以拿来救你一命啊!……救命?为什么要救呢?年迈的父母……也买了几年彩票,说是积德。一边靠低保金过活,一边为子孙后代积德。……狗东西,又撑起来了。不过,他应该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吧。
她流泪了。她觉察她做了一个细微的动作,把臀部贴上去,轻轻地摆动了一下。她意识到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但是,她感觉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些,不由自主地又摆动了一下。
为什么整整一天一晚都没有想到父母呢?死也不会回家。……可为什么要死呢?殉情,为了那些美丽的谎言。没有爱情,是否也不存在亲情?父母的恩情难道也是虚假的?勿忘修饰谎言。母亲在生活中是否也有修饰了的谎言呢?“别跟他!他会给你钱,但不会给你幸福。”——母亲的预言,总是那么使人恼火,可是……如果能够逃过这一劫……
她继续流着泪,臀部又摆动了一下。
不。你不能乞求这个乡下人,即使为了母亲也不能。现在满大街都是乡下人……乡下人和城里人。对,即使对任何人都不能。停止那个卑贱的动作吧。
“实际上,我时常怀疑自己的选择……火车上很挤。那位姑娘和我一起站在洗漱间里。她和我贴得很紧,胸口对着胸口。我的心就乱了。我真不要脸……就剩那点钱了。半夜时候,大伙儿都睡着了。她对我说,上卫生间去。她先进去,随后,我就糊里糊涂地跟了进去。……可是,除了把钱给她,我还能怎么做呢?……我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对老婆说。臭b*子!”
“你骂谁?”她愤怒地尖叫起来。
“哦,不是骂你。对不起!……城里人。臭b*子!我就是骂你,怎么的!”男人最初显得慌乱,随即怒声吼道,同时把放松了些的手重新勒紧了。
该死!你把事情搞砸了。刚才他的心已经软了。可是,他为什么那么恨城里人呢?那位姑娘。火车上的。你是否也在恨他——恨乡下人呢?乡下人抢走了工作,事情真是这样吗?乡下人和城里人……毛泽东时代,过去了。他只是想让他的孩子能读上书……能逃过这一劫,一定要供弟弟读大学。人上人?是精英吧……看来没指望了。
“其实,我对你……我……我希望你能了解,一个人之所以倒霉并不是由于他自己想要倒霉,这是一条重要的人生经验。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这几年我想了很多次。我觉得,一个人的运气与他所受的教育有关。相对来说,受到良好教育的人要幸运些,能得到他想要的。我并不要求很多。在家里,我种田,搞养殖,也打零工,可以保住一家人的温饱。可我供不起孩子们读书。……这样看来,我其实又别无选择。我始终不理解,孩子们只要肯读书,成绩好,过去就能上大学,怎么现在反而不行了呢?”
笨蛋!过去上大学是不收费的。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弟弟一定要上大学……对,我一定要活下去……呀,警察!终于来了。
她瞥见天桥下已经停了几辆警车,很多警察忙碌着,街道上的人流与车流一下被掐断了,人们无声地往桥上张望着。
这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除非开高音喇叭。“上面的绑匪听着!你被包围了!你被包围了!立即放掉人质!立即放掉人质!立即放掉人质!”狗东西,你跑不掉了。你也知道怕了……这下轮到你发抖了吧。
“警察!怎么会有这么多警察?……我的头很晕。怎么会这样?”他边说边把手放松了些。
“上面的绑匪听着!你被包围了!立即放掉人质!”
包围?怎么,断桥两头来了很多人?推推挤挤的……没警察。没警察怎么能说是包围呢?破啤酒瓶子。包围有什么用?包围能让他放下凶器?
“怎么会这样呢?”他似乎还在思考着,寻找那个一直没找到的答案似的。
“上面的绑匪……”
他们在干什么?把一块黄色的大布铺在地上。不对,不是布,是充气垫。电视里看见过……他们在给它充气。膨胀。摔在上面一定感觉很柔软,象那张大床。可是……也就是说,警察也没信心了?不,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一个人仅仅为了五十块钱就把自己变成了绑匪,这不合逻辑。是的,我知道逻辑。那么,五十块和绑匪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五十块与被骗走的三千块呢,两者之间是否也存在联系?显然,它们之间应该是有联系的……头比昨天痛得还要厉害了。但是我必须把它想清楚。……也许我不应该看见这把破啤酒瓶子。也许……我不应该捡起它。肯定有很多人看见过它了,却没有人把它捡起来。这是我的错。……也许还有其它的错处吧。”
“上面的绑匪听着,你可以提出条件,千万别伤害人质!伤害人质是更严重的犯罪行为。”
伤害人质。啤酒瓶子。那颜色真恶心啊!这就是说,警察根本就没其它办法了。弟弟,也不能上大学了。也只能象这个乡下人一样去打工了。警察与绑匪。打工?鞋厂。总有做不完的鞋面子。总以为做不完,可是,鞋厂转眼间就垮了。老鼠和猫。垮了,他靠什么生活?也吃低保。一百五十块。给女朋友买一瓶高级化妆品。或者陪她跳一次舞。干脆买一瓶酒得了。当然不是啤酒。破啤酒瓶子!猫是否也会爱上老鼠呢?
“条件。是的,如果我的孩子也有条件上大学,我是不是也会抛妻别子出来打工呢?我的想法当真那么高尚吗?火车上的那位姑娘……我以前是否也想过……想过有了钱……当然要有很多钱,先满足孩子读书,然后……城里的姑娘真的很漂亮啊!”
笨蛋!死到临头了,还在关心什么高尚不高尚。况且,为什么要高尚呢?我不要高尚。我要让弟弟读大学。如果……如果可以活着,我甚至愿意去做鸡。对,男人喜欢漂亮的姑娘,漂亮的鸡,我为什么就不能做漂亮的鸡呢?做一只漂亮的鸡,还愁没钱吗?
“上面的绑匪听着,你别犯糊涂!我们一定满足你的要求。你要相信。”
“我知道,我时常犯糊涂。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比方说,有时,我觉得在乡下也能供孩子上大学。土地毕竟是万物生养的基础啊。但是,有时我又觉得不能。我不知道哪种想法正确些。其实,要是多搞一些养殖,多搞一些种植呢?肯定比现在还要辛苦些。不过,假如确实为了孩子呢?……只为了孩子?”他继续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
只为了孩子?为了弟弟。养殖?种植?究竟是什么呢?辛苦。心苦吗?……城里人是否也可以迁到乡下去?……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个头很高。长相?憨实。如果不憨实,怎么会上那种恶当呢?真想得出来,在火车上,在卫生间里,城里人真高尚啊!……怎么安静下来了?……后面又湿了。他怎么啦?
“你怎么啦?你——你别怕!”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道。
“怕?……我不怕。我——我怎么能不怕呢?五十?绑匪?不。我不怕。”他喘得更厉害了。
“你都怕得尿尿了,还说不怕。……哦,没有。”
“我尿尿了吗?我胆量一向挺大的。不会!……大姐,您能给警察说说吗?我没有恶意。对,我没有恶意。……您向他们说一说事情的真相……我早就向您说过了的,我没有恶意。”
说明真相?勿忘修饰谎言。他是否也在修饰他的谎言呢?这是一座生产谎言的城市,在这里,人们以制造慌言谋求生存,谋求发展,他又岂能例外?可是,难道只有谎言,没有真相?可……是什么呢?在这件事情中,一个绑架者,一个被绑架者。当然还有那些希望解救人质的警察……看热闹的行人。真相就是这样:青天白日,在这座断桥上,发生了一起绑架事件。警察肯定也会这样想的。此情此景,明明白白,哪里还能作出其它解释呢?一起绑架……结果如何?暂时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有一种气氛在形成。是的,一种特别的气氛,意味着……桥上那些看热闹的人怎么突然间围得这么近了?他们——难道他们就不怕绑匪?
“难道这些人真不怕死,仅仅为了看一场热闹?”
“不,我从来没有想过死。……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孩子们是一定要上大学的……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想清醒错在哪儿了,想清楚该怎么做了……对,我相信,只要我想清楚这些,我就会时来运转的。您说,我的孩子一定也能读上大学,对吧?”他可怜巴巴地说道,语气中透露出人类骤然面临无法抗拒的厄运时的软弱。
死亡……死亡的气氛。是的,已经没了尿躁味,只有死亡的气息。正在越来越紧地包裹着……我们。包得很紧,我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又是温呼呼的,是我的?还是他的?真相,我们的。
她扭头向左右两边张望。左边,一堵人墙横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站在人群前面,穿着风衣,右手伸进左胸的衣服里面,象是在掏什么东西,却一直没有掏出来。人墙往后退了些,又向前拥,再往后退,似乎始终在原位。右边,情形也差不多,站在最前面的男人是个矮胖子,也穿着风衣。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晃得眼睛发了花,反而使人看不清周围的事物了。便衣警察。掏枪。死亡。枪声,意味着死亡。……那么,是否真有一个真相呢?它藏起来了,在哪儿呢?还是被什么遮盖了?……慢点掏枪。慢点!慢点!一定可以找出来的。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高大便衣警察的右臂,警察的右手抽出来了些,使她看见了黑黝黝的枪机。骤然间,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被绑架的处境,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意识中只剩下一样东西:白晃晃的手和黑色的枪机。千万别动!一定可以想起来的。可是,她头脑中最初出现的那片空白迅速被沉沉的黑暗所取代。一定有一个真相,它就在那片黑暗之中。是的,象煤一样的黑,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是的,涌动的一定就是那个真相。可是,它被勒住了。
该死的,你把它勒住了,快点松开!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碎裂的巨响——他扔掉了那把破啤酒瓶子,紧接着,她就感到那条紧勒在颈间的手臂也松开了。于是,上大学、打工、卫生间、最后几块钱、地下通道、半听八宝糊、五十块钱、车票——单个的词组象一长串汽泡似的从沉沉黑暗中冒出来,随后,她高声叫喊起来:
“别开枪!他只是想回家!别开枪!!他只是……想回家!!”
江建秋
2004年3月6日初搞
2005年8月9日定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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