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也有愤怒吗?大约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在田里插秧时,我曾受过一位还未出五服的铁姑娘的欺侮。当时究竟是什么事引发的冲突,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迄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位比我大十来岁的铁姑娘曾经怎样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摁倒在秧田里,然后拿脚踏在我背上,让我一口一口地吞进臭不可闻的泥水。受此奇耻大辱,我当然渴望报复。我有一位刚刚高中毕业的身高体壮的哥哥,我相信,他一定会把我所遭受的一切还报给那位铁姑娘。然而,我想错了。当天傍晚,我哥哥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他明显已经知道了秧田里发生的事,但是,他二话没说就甩了我两个耳光。我一下子懵了,只晓得捧着再次被打肿的脸,哭。我记得母亲当时质问过哥哥,为什么不去找那位铁姑娘算帐,反而打自己的亲弟弟。哥哥回答说:他不争气,惹事生非。这次,我清醒了。我怎么不争气啦?五岁起,我就替生产队看牛,八岁起,我就下了田,和大人一起插秧割稻。我怎么不争气啦?我一边上学,一边起早贪黑地在队里挣工分?当晚,我愤怒地跑到野外,躲了起来。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偶尔还会想起这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我哥哥为什么会打我。直到看过爱尔兰作家乔伊斯(1882--1941)的短篇小说《副本》之后,我才完全洞悉了我哥哥内心的奥秘。
《副本》描写的是一个靠在公司里抄写文件为生的男人——法林顿。法林顿每天都被他的顶头上司艾莱恩——一个长着蛋状小脑袋的侏儒逼迫着,收入却极其微薄;他害怕丢掉饭碗,忍气吞声,因此堕落成了一个酒鬼。一天,他偷偷溜出办公室喝了一杯啤酒,没能按时抄完艾莱恩要他抄的两封信,因此受到了极其凶狠的辱骂。他顶撞了艾莱恩一句,随后便被赶出了公司。他渴望大醉一场,口袋里却空空如也。于是他当掉表链,再次走进酒馆。在酒馆,他和意大利人韦瑟斯较量手劲,又输了。回到家里,法林顿发现厨房里空空荡荡,炉火也奄奄一息。于是他一跃而起,抓起一根手杖对着儿子狠抽下去……是的,至此我完全明白了,我哥哥和法林顿一样,并不缺乏对欺压者的愤怒的情感,但是,他不敢让它冲那位铁姑娘发作。当时,那位铁姑娘的父母都正当壮年,她还有两位成年兄弟,更重要的是,她的恋爱对象就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而我家呢?我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就我们母子三人,更重要的是,我哥哥那时正巴望着生产大队给他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有求于那位政治队长。我哥哥显然是深深地懂得这一点的,因此,一种强烈的卑怯意识抑制了他对那位铁姑娘的愤怒。然而,抑制的愤怒并未消失,反而会因抑制而变得更强烈,他必须找到一个发泄对象。于是,顺理成章地,我这个“惹事生非”的弱者便成了理想的首选,就像《副本》里法林顿年幼的儿子成为法林顿的首选一样。
然而,想清这一点并没有给我带来欣喜。但是,它无疑在我幼嫩的躯体里注入了一种力量。我相信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免遭他人的欺侮。此后我发愤读书,考入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在校期间,我勤学武功,并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经帮朋友或者素不相识的弱者打过几次架,近些年也一直在放胆写着一些所谓伸张正义的文字。我甚至懵懂地相信,我并不孤独。可是,四川汶川大地震却把我这一信念砸得粉碎。因为人们在震灾之后的表现使我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我的众多同胞们所拥有的,依然只是我哥哥或者法林顿曾经表现的那种愤怒——懦夫的愤怒。
汶川地震无疑是天灾,但是,在这场天灾中也暴露出大量无法掩饰的人祸。比如地震中倒塌的众多校舍,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比如众多政府大厦和刘汉希望小学在震灾后仍然矗立着的事实——表明,这些豆腐渣工程实质上是由贪腐造成的:无贪腐,则绝大多数校舍将如刘汉希望小学一样坚固;有贪腐,则近七千座校舍如富新二小教学楼一样轰然倒塌。按理说,这些根本性问题应该成为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可是,现在举国上下齐声声讨的,竟然不是造成无数师生可以避免的伤亡的贪腐势力,而是一名普通中学教师范跑跑。范跑跑真的像无数国人所谴责的那样,是“最无耻的”、“最丑恶的”、“最不可饶恕的”“杂种”“人渣”吗?撇开那些不切实际的苛求,便可以清楚地看出,范美忠不过是震灾中无数弱者之一。面对骤然降临的灾难,他先于他的学生跑出教室的行为确实不值得赞美,也不值得提倡。但是,他的行为本身并没有直接造成对他人的损害——如果有损害的话,也是由地震和贪腐直接造成的——哪里谈得上无耻、丑恶、不可饶恕之“最”呢?实际上,我坚信国人都感受到了对贪腐势力的愤怒,但是,贪腐势力是如此的强大——在人类社会,还有什么是比与政府紧密勾连在一起的贪腐势力更强大的邪恶势力呢?我们根本不敢让它冲贪腐势力发作。于是,顺理成章地,范美忠这个自己跳出来的弱者便成了我们发泄对贪腐势力的愤怒的首选,就像我当初成为我哥哥或者法林顿的儿子成为法林顿的首选一样。
毫无疑问,正义只能靠正义的力量来维护,而懦夫的愤怒呢?不仅无法使正义得到伸张,反而会使邪恶得以滋长。因此,我现在不仅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孤独,甚至还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恐惧。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旦邪不胜正的信念崩溃之后,我也将沦落为一个可耻的懦夫——我当然还会有愤怒,但是,我的愤怒将因此而变质,成为懦夫的愤怒。换言之,我也将成为我哥哥或者法林顿的副本。幸耶?悲乎?
6月17日于罗家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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