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伴而行》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对封建迷信的批判。因为老山把老水一枪毙掉之前，老水就在行猎时捡到一只突然从天而落却又毫发无伤的活斑鸠，犯了“随手把鸟捉，不死都要脱层壳”的忌，而第二天老水又突发奇症，忽冷忽热，有了这些不祥征兆之后，老山原本一直不想和老水一起照常上山去赶野猪的。可是，老水却超越常规亲自问了猎神，还得了个“大全顺”，而老山呢？也问了，也到了个“大全顺”。于是，老山便改变主意和老水一起上了山，在一个难于避免的疏忽中把老水给毙了，然后自己也自杀了。由此可以推论，在整个事件中，倘若没有那两个“大全顺”，悲剧便不会发生。换言之，害死两条人命的不是其它任何东西，而是对并不可靠的猎神的迷信。然而，反复阅读原作，便能清楚地感觉到作者的本意不在这里，而在向我们展示一方难以理喻的山与水。

山与水为何环绕相依？这是难以理喻的。同样难以理喻的还有作者笔下的老山与老水。老山和老水是儿时一起赶山的好伙伴，长大后先后参了军，分驻祖国的南疆北国。在部队，老水最想望的就是能和老水比比枪法。然而，老山“却不听老水的安排”，让老水一直等到了退伍返乡，然后又一直等到了老山已经成为老山烈士的确信。于是，在老山父母的撮合下，老水名正言顺地钻进了老山媳妇的被窝，并担起了供养老山父母的义务。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事隔很久后，已经成了烈士的老山又回到了老家。这是一笔糊涂帐，要算是算不清的。于是，老山接受了既成事实。在一顿痛饮之后，老山对老水说：：“老水，我不仅不怪你，还感谢你这几年照顾我爹妈，照顾我……过去那口子。往后，我爹妈不用再辛苦你了。我当然愿意你还能像过去一样把老山当兄弟，把我爹妈还当爹妈。反正你爹妈走得早，过年过节有个去处也不错！但是，你先得答应好好跟——你女人过日子。我不是比你大几天吗？往后让她改叫我山哥；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像过去那样，没事就去赶山。我的枪法可是打死过人的，你呢？这些年了，该还记得怎么装弹药吧？”于是，一对儿时的伙伴并没有因为命运的戏弄而疏远，还是一对“真伙伴”。到了晚年，三个人还住到了一起。“老山老水睡东屋，同睡一张床，女人睡西屋。”“老山和老水白天下地喝酒，晚上结伴赶山喝酒，女人乐呵呵帮他们洗衣烧茶准备下酒菜……”当然，人终归是要走的。最先走的是老水的媳妇，也就是老山的前妻，跟着的就是老水。临死前，老水还对老山说：“老——山——我本要——把她——还给——你——这回——你不能怪俺……”

在故事中，同样难以理喻的还有老村长。面对一个心怀“夺妻之恨”的男人把他的“情敌”杀死这样一桩残酷的事实，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要是以往啊，这事应该提都没人再提。以往赶山赶出人命，也就这样了，把死者安葬了，把死者的上老下小安顿好，也就没人追究了。”事实上，他是真的没有追究。他不仅自己没有报案，而且还极力撮合老山和老水的侄儿私了。在安葬老山的时候，他还像老山把深陷于老水脑袋里的四颗钢珠抠出来一样，一边抠着深陷于老山脑袋里的四颗钢珠，一边说：“老山，你不要吓俺啊。你……你真的不要吓俺啊……俺是在帮你啊……俺不帮你抠出来……你在那边会脑壳疼的……”

是的，毋须再例举更多的细节，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一群与我们比较更倾向于非理性的人。他们生活在我们文明的视野之外，他们迷信，他们诚实，他们像山与水一样无猜无忌地相依相亲；但是，他们无法逃避我们的文明对他们的命运的戏弄，因此，在这个飞速前进的时代里，他们只能像正在枯竭的山水一样，一步一步地淡出我们的视野。这是人类的幸运，抑惑时代的悲哀？作者在作品里没有作任何评述，他只是用他那传神的笔墨为我们保存了这么一幅正在消失的风景。也许，这正是他作为作家能为我们这个世界所做的唯一一件最有价值的事情吧。

6月20日于罗家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