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已经熄了火。我的脚,却依然死死地踩着刹车踏板。我的眼,也一直死死地盯着挡风玻璃前的水泥地面。那个女人,那个刚才飞了起来的女人,此刻,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车前三、四米远的地方,裹着蓝色工装服的身体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但是,我感觉得到,她还在抽动。是的,她还在抽动,抽动得像动漫游戏里中了枪的歹徒,而,刚才和她一起飞了起来的自行车,零件地散落在霓虹灯下,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像是一些游戏道具。可是,可是,这还是那场简单的游戏吗?
三、四个小时前,我驾着我的宝马,从我所在的校区赶往位于这座城市西部的另一个校区。我不知道我为何还要赶过去。不错,那个舞会曾经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舞台,而那个舞会上众多美丽的女性,都曾经是我游戏人生的重要导具。但是,既然后来曾经在那里遭受过魔咒,我为何一直还要急着如时赶过去呢?
我一直知道我命中有一个魔咒。但是,我并不知道那个魔咒的施予者会是一个女人。当时,我看到了她,我立马就推开那个正和我对舞着的女人,朝她走过去。我还没怎么走近她,就已经走进了她的目光。后来,我曾经绞尽脑汁地思量过我所看到的。那么纯净、那么饱满、那么内涵、那么柔和、那么温暖、那么醇厚。它不像是一种任何类型的光。它使我想起了儿时在祖父的村庄看到过的圆月。是的,是圆月本身,而不是圆月的光。当时,我就沿着那如月之光一步一步如痴如醉地走过去。
可是,倏忽间,那轮圆月就化成了无数把利剑,闪着幽蓝色的冷光向我刺过来。我清楚地感到,它们立时就洞穿了我的身体,径直扎向我储藏灵魂的钢瓶。我清楚地听到,我灵魂的钢瓶在发出叮叮铛铛、铿铿锵锵的声音。我甚至听到了滋滋滋地跑气的声音。我狂叫一声,抱着脑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如魔境般可怕的舞场……
此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深深地恐惧着。我不知道,我的灵魂究竟跑掉了多少气。可是,我知道,那些冷光预示着我的灵魂的彻底毁灭,就像我一直知道我命里有一个魔咒一样。
然而,惊魂稍定,我又开始更多地想望那轮圆月。我试着冷静地解构我当时的感觉。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一个女人稍显特别的目光。始而柔和,转而冷厉。柔和,意味着欣赏,或者别的什么;而冷厉,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呢?我一向就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别人尤其是那些女人的。而那些女人呢?她们一向就是那样,在我的审视之下 自动地卸尽她们的所有伪装 赤luo裸地向我走来 然后赤luo裸地从我面前消失的。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一向被审视的女人怎么可能向审视者发出审视的目光呢?
上帝是永恒的上帝;罪人是永恒的罪人。永恒的罪人怎么可能变成永恒的上帝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或者说,如果她确实就是你命中的那个魔咒呢?很明显,要是那个女人眼里所显露的,仅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知道,我是完全有把握降伏它的。因为,当你明白一个家族实际地控制着整个城市而你凑巧就是这个家族的唯一继承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与自在。但是,如果归根结底她就是你命中的那个魔咒呢?避开她?还是摧毁她?
第二个周未,我不顾一切地赶了过去。可是,我一直没看到她。我知道她就在那里,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发了疯似的把整个舞场又翻了个底朝天,然后精疲力竭、心烦意乱地离开那里,去其它地方继续我人生的其他游戏……
是的,眼前的这一幕确实也起源于一场简单的游戏。
当年,在我沉溺于网络游戏的时候,我可敬的父亲曾经据傲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人,才是唯一值得玩的。当时,我隐约感到,他指的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些无能的政敌,与愚蠢的商人。我对政治与敛财毫无兴趣。但是,从此我也开始了所谓的玩人游戏。我手里捏着钱,看男同学在地上爬,然后把钱一张一张地点给那些像狗一样爬过的男人;或者,手里提着刀,看女同学在我面前夺路狂奔,然后带她们去咖啡厅,或者计时收费宾馆;或者,骑着自行车,一头撞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夺路而逃,然后,在警察出现的时候镇静地拔通父亲的手机……
很明显,这种游戏所带来的欢乐确实是不可思议的。就像……就像从未吃过猴脑的人不可思议活吃猴脑的滋味一样。然而,这个世界上当真就再也没有了比这更不可思议的快乐了吗?当这种想法在我心底出现之后,倏忽间,一切都变了。不可思议地,一切赏心乐事都变得索然寡味,就像……就像一盘美味佳肴突然间变成了一堆蠕动的蛆虫一样。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曾经在一个乌漆麻黑的夜晚和我可敬的父亲讨论过。显然,他也遇到了同样的铜墙铁壁。在我的再三逼问之下,他甚至承认这是必然的。
孩子,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命,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差别仅仅在于,你生就的,究竟是玩人的命还是被玩的命。……唉!
那么,那么您的命中是否也有一个魔咒呢?
父亲最后的叹息让我想起了我的魔咒,我问道。
魔咒?
父亲脸上前所未有地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他就突然从他站着的地方腾空飞起来,甩了我一记耳光,然后,他就那样脚不沾地地从窗口飞出去,飞进那片乌漆麻黑的黑暗之中,久久地,远处传来他殷切的叮嘱:孩子,你只能认命。玩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你不可抗拒的宿命。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宿命。因为我从未奢望过,我也能具备我父亲那种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无比坚定的信念。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比玩人更不可思议的美味。我只能麻木而愚蠢地重复着我以前做过的一切。是的,我认定这是麻木而愚蠢的。因为,我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那就是人的任何行为都是有目的的;换言之,人因目的明确而灵明,反之,人因失去目的而愚蠢。而我呢?我现在的所作所为究竟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前一刻,当我看到这个独自在非机动车道上骑着自行车的女人的时候,我又一次不可思议地扭转了方向盘,把车从机动车道开上非机动车道,追着她……我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看到她的恐惧,还是她的死亡?
也许,我想看到的,就是死亡。
我缓缓地挪动着身体,下车,一步一步地向女人走过去,一些散落的自行车零件咯着我的脚,我一件一件地踢开。
先生,请救救我吧!我……我不要紧。可我有一孩子,她才两岁!请您救救我吧,我……我不会怪您的!
女人没有死。她穿着厚厚的蓝色工装服,侧身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包头的红围巾滑落在颈间,沾满了暗红色的血。她试图举起她的右手,伸向我。但是,我只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地耸动。她的头显然也无法抬起来,就那样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面。但是,她的目光是活的。她斜斜地看着我。我能读懂她复杂的眼神。我知道,她讲的话并不全都是真的。她陷藏了她的怨恨。我并不害怕怨恨。怨恨在我面前是无能的。我可以报以更强劲的怨恨。但是,她提到了她的孩子,而且用了她这个词。她,立刻就让我想到了她。那个有着如月的目光的女人。我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新的她的影像。一个缩微的她的影像。而且,这个缩微的她也在向我发送着那种特别的目光。如月之光。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去,走进那如月之光。
如痴如醉地,我向躺在地上的女人伸出了我的右手。
然而,就在这时,我发现女人的目光离开了我,滑向我身后。我身后是我的宝马。所以,我知道她是在审视我的车牌。我的车牌只是一场死铁,根本不值得审视。所以,她审视的其实是车牌前面的我。她的目光滑向我的身后,投射在车牌上,然后又从车牌上反射过来,落到我的后背上,烧灼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下面是我的皮肉,而我的皮肉下面呢?
我怀着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车转身体,迎着那片反光走去。可是,我看到了蓝色的车牌,却没有看到冷厉的审视。我弯下腰去,死死地盯着那块蓝色的车牌。盯着,盯着,我就从蓝色的车牌里看到了那个魔咒。那个我从未真正看清楚过的魔咒。那个预示着我灵魂的彻底毁灭的魔咒。我镇静地打开车门,取出那把象征我的家族继承人身份的宝剑。我大踏步地向那个目露惊恐的女人走去。我一脚踢翻她,准确地把剑刃插进她的心脏。然后,我就空着双手,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回去。
我镇静地发动我的宝马,扭转方向盘,向我来时走过的路驰去。在路过那个校区的时候,我没有想到那个舞会上的那个特别的女人,也没有想到那种如月之光——一种那么纯净、那么饱满、那么内涵、那么柔和、那么温暖、那么醇厚的目光,更没有想到那些曾经扎穿过我灵魂的钢瓶的利剑。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下,我想到了两句古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很明显,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不可思议的语句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思议的欢乐呢?我不知道。我驾着我的宝马,如痴如狂地。向天地之外驰去。
2011年6月12日于罗家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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