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某些佛教经论宣说的教义,布施,是修行其它波罗密多——持戒、忍辱、精进、静虑、慧的基础,这很容易让人误解,布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是么?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躺在地上乞讨的残疾人,便大模大样地扔下或三或五或十来块钱,然后满怀自我感动的心情扬长而去,这不就是布施么?
不错,这就是布施。但是,从纯粹的佛法角度说,这里至少存在两个问题:其一是,这种布施是否到达了清净——比如施物清净、戒清净、见清净、心清净、语清净、智清净、垢清净的布施标准?其二是,这种布施是否就是布施的唯一境界?
一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离校门一百来米远的马路上遇到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拖着一根老长老长的铁棍,喊了我一声大哥,然后请我带她回她自己的家里去。她家就在这条马路北面四、五百米远的地方,很近,不过,因为要穿过一片坟地,她很害怕。其时,我急着想赶回学校,上网。但是,我还是陪着她,走上了那条林木阴森的黄泥岔路。
傍晚的阳光从林木枝叶间洒落下来,在阴暗的地面上印上了一块块明亮的光班。我一边尽量套着老太太迟缓的步调往前走着,一边随意地浏览着四周的景色,一边听老太太讲她家里那些令她伤心的事。
老太太一生生了八个子女,其中两个在年幼时就走了,其他六个都健康长大,各自成了家、立了业;她大儿子在常德粮食局工作,似乎还做过并不太大的官;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农村,可托时代的福,现在他们个个都修了大楼房;按农村的传统,老太太在老伴过世后一直跟着小儿子,和小儿媳、一个小孙子住在一起。
喏,就在前面那栋楼房里。走到离她家百来米远的地方的时候,老太太曾经指着那栋楼房给我看过。那栋楼房的式样很普通,可是,楼上楼下两层,各有三间正房,旁边还有一个小三间。显然,这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已经够大的了。
然而,老太太住在那栋大楼房里,却并没有感到快乐与幸福,甚至相反,她感到她是孤苦伶仃的。至于原因,听她说过来说过去,主要有两个。其一就是,她的几个儿女对她都不好,都没给过她钱——当时,我曾经惊异地追问过她,可她一口咬定,她那位在粮食局做领导的大儿子也从未给过她钱,仅仅在过年时给了她一些她并不喜欢的食品,比如蛋糕之类的,而且,她小儿子与小儿媳甚至把她当年的嫁妆——一口老式大红生漆的衣柜也偷出去买了。
其二就是,她总是感到孤单、害怕。她家那栋房子是建在一个小山窝窝里的,旁边只有一户邻居,而周围,或远或近的,到处是一片一片的坟地。更糟的是,近些年,她小儿媳去邻近的谢家铺镇打工,住在那边,她小儿子和小孙子也经常过去,有时在那边一住就是两、三天。因此,在那些漫长的夜晚,甚至白天,她也经常听到鬼的脚步声、哭声、喊声,和聊天的声音。
大哥,我从小就胆儿小,现在老了,没用了,我真的好怕啊。
把老太太送过她家门前那口池塘之后,我踏上了返程。这段路,对我来说其实是很短的,可是,我的脚步却并不比来时更轻松。我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想着那位老太太的遭遇。快到校门口时,我突然想到,我其实是可以帮她一下的。
数年前,我就开始了修习观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我知道,虽说谁也无法确认,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的实在,可是,鬼的存在却是可以肯定的;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无数次感受到过它们的存在,而且,在修习佛法的过程中,我经常感到,鬼的存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然后在我颂持六字大明咒时倏尔远去。也就是说,我虽然无法证明鬼是一种实在,但是我知道,六字大明咒是可以驱除它们在我心里的存在的。而那位老太太呢?难道她就不能因为修习六字大明咒而不再感到害怕?
当天晚上,甚至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一直想专程到那位老太太家里去一趟,或者,至少在下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传授她六字大明咒。但是,实际上,此后我虽然经常在校外的那条马路上遇到她,却一直在下意识地抗拒着,没去实践我的法施计划。我替自己找到了一些理由,比方说,她不见得会接受。这是有根据的。因为无论是在网上还是在现实中,我都曾经和我的亲朋好友们谈论过佛法,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所取的,都是或抗拒或贬斥的态度。但是,这些理由真的是促使我不去帮助一位可怜的老太太的原因吗?
今天早晨去镇上买菜的时候,我又遇到了那位老太太。她在我前面往前走着,三位中年妇女一边向我走来,一边用嘲笑的腔调谈论着她,说她已经癫得不省人事了。骤然间,我感到整个心神猛地一震。我快步走到她身后四、五米远的位置,一边缓步往前走,一边听她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的自语。她嘴里说的,还是一年前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事,她手里,仍然拖着那根老长老长的铁棍。而我呢?直到这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她通过那根铁棍向我传达的心愿——她是多么地渴望驱除那些一直纠裹着她的魔鬼。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看清了我一直没能帮她的真正原因——对教育局的一项教师管理规定的恐怖。
关于恐怖,我所接触过的文艺作品侧重表现的,通常是引起恐怖的那些事物本身,而很少涉及造成恐怖的真正原因——无明。任何人都不会对摆在眼前的一把锋利的刀子感到恐怖,却因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鬼而胆颤心寒,而实际上呢,鬼真的比刀子更可怕吗?
前面说过,我在修习佛法的时候经常遇到鬼的骚扰,和用六字大明咒对付它们的体验。有一次,当我再次感到它或者它们的到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试着不再用咒语。我继续静静地坐着。尽管已经被吓得汗毛倒竖,一会儿,它或者它们就如我所愿地走了,就好象我已经用过了咒语似的。
从此我便明白了,我再也不怎么怕鬼了,原因并不在于我不再感到它们的存在,而在于,我对它们的存在已经不再是无明的。我还是看不见、摸不着它们,但是,我已经知道了,它们不仅怕六字大明咒,而且,它们还怕一个并不怕它们的人。换句话说,我知道了它们的至少这一部分的性质,就再也不怎么怕它们了,就像我知道了一把摆在眼前的刀子的全部性质,就完全不怕它一样。
同理,我对教育局的那项教师管理规定的恐怖,也来源于我对它的无明。
那项规定很简单——禁止教师参与封建迷信活动。很明显,这句话的含义是极其模糊的,既没有说明,如果教师参与了封建迷信活动,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也没有说清什么样的活动是封建迷信活动。在文革时期,国家对封建迷信活动的界定是比较清楚的,比如颂经念咒。而现在呢?现在所有的佛教典籍都是正规出版社出版的,如果说,颂经念咒是封建迷信活动的话,那么,首先应该追究的就不再是颂经念咒的公民,而是那些正规出版社;而那些正规出版社在受到追究的时候,是否会追究那些国家出版审查部门呢?而那些出版审查部门,它们是否会追究那些制定最基本的审查原则的人们?而那些制定最基本的审查原则的人们呢,他们是否会追究那些制定了公民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宪法的人们?如果会的话,这场官司会怎么打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一直没向那位可怜的老太太传授六字大明咒,帮她驱除她心里的恐怖,主要是因为我不知道,传授佛法究竟算不算参与了封建迷信活动,如果算的话,我又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由此我也明白了,修习佛法最难因而也可能是最高的境界,就是无畏。
换言之,布施并不困难,难的是,无畏而施。但是,既然选择了佛法,我们是否应该因畏难而不施呢?——在也许并不怎么清净的布施中,逐步看清恐怖与恐怖对象的本性,心里不再是无明的,也许就是我们自我清净并走向无畏境界的开始吧!
2011年7月17日于罗家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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