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网址:http://bbs.frguo.com/a/a.asp?b=325&id=1786280)
七色花:
1、牧二老师,您在07年曾经作为“湖南作家网第十九期社区之星”接受过访谈,09年又在“一起写网”接受过“小说与现实的距离”专题访谈,随后,又作为湖南作家网常德分站站长接受过访谈。这足以说明您在湖南网络文字界、乃至全国网络文学界的影响。今天,您再次在常德作家网接受访谈,对此,您是否有一些特别的感想呢?
回七色花主持:
正如您刚才提到了的,我在短时间内已经接受了两次湖南作家网的访谈,现在又再次占用常德作家网宝贵的访谈机会,我确实有受宠、过份的感觉。
常德一词,据我所知,来源于《道德经 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芯,得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现实中,我们常德市道德高尚、文采斐然的作家——包括网络作家非常多,他们宝贵的创作成果与经验更值得推广与探讨。所以,单从个人意愿来讲,我更愿意参加对这些作家的访谈,从中获得一些能使我的生活与创作受益的东西。
上个月,笔峰山主兄写了那张“斗争牧老二”的帖子,冷凝作为常德作家网站长又在后面跟了帖,还有一些朋友也表示了支持。这样,我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后来,我无意间想起了“江山文学网”网友野渡无人在我的长篇小说《浪荡商人》后面的这张跟帖:
发表评论id: 野渡无人 发表时间:2010-04-23 19:08:38 [删除]
评论内容:
我以为这不是小说,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当今的社会是属于他们的,我不想说这是阴暗的,只能说是金钱的铜臭熏染着灵魂,或是时代的病症。仅此四章,我认为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的文学”,而非一般的读物。
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甚至可能是整个文学界都应该认真探讨的话题。因此,我愿意再僭越一次,和朋友们一起交流一下。
另外,今天这个话题主要涉及了文学与佛法——请注意,是佛法,而非佛教,而我在佛法方面的修为极其浅陋,难免出错。为了避免让那些不十分熟悉佛法的朋友产生误会,我邀请了一些佛学界的高僧和大德居士,来参加这次交流活动。
在此,我谨向冷凝站长、您、山主兄、佛学界的高僧、居士和文学界的朋友们表示衷心感谢,并希望大家及时纠正我谈话中出现的错误。
七色花:
2、您开篇就提到了中华文化的两个重要渊源:道家与佛家。请问,您是不是觉得,“受戒者的文学时代”这个话题与道家、佛家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回七色花主持:
实际上,“受戒者”这个词,一下子就能让人想到道教、佛教、乃至所有的宗教,这也是我最初看到野渡无人那张跟帖时所想到的。因为任何宗教,在流传过程中都产生了一些与这些宗教教义相应的“戒”或者“律”,比如基督教就有基督教的“律令”;比如佛教三藏,就是由经、论、戒(律)这三部分构成的。顺便说一句,佛祖涅磐前曾经垂示:依佛不依外道,依经不依论,依戒不依经。这充分说明,佛祖是非常重视戒律的,也充分说明,戒律在佛教的重要地位。
七色花:
3、那么,您现在的想法有什么变化吗?换句话说,在您看来,“受戒者的文学”是不是专指那些直接与宗教相关的文学?如果是的话,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您接受野渡无人对您的作品的评价,把自己的文学也定位为“受戒者的文学”?
回七色花主持:
说实话,在看到那张跟帖的时候,我也惊讶。我并不是出家人,而《浪荡商人》涉及的传统文化,主要是道教与基督教,他的跟帖又出现在小说连载的前半部分。
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道教并不十分注重戒律的建立,而小说的男主人翁蒯富虽然熟悉《老子》和《庄子》,——他有一句口头禅:何居乎?心可令如死灰,而形可令如槁木乎?就源出于〈庄子〉——但是,他本身是一个生活很放荡的当代商人,与戒律之类的东西风牛马不相及;其二,小说的女主人公夏语冰在最后部分才涉足基督教堂,我相信,野渡无人在作出他的论断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这一部分。
由此可以推测,他的论断似乎没什么依据。当时,我想过在网上和他交流一下,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杂事,这个想法一直搁到了现在。不过,后来我翻了一下《说文解字》,就明白了,因此,我也由衷地敬佩这位朋友的眼力。
七色花:
4、啊,打断一下。我想起了您很多随笔中都提到了〈说文解字〉,说明您是经常用到这本工具书的。在这里,您能谈一谈这本书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吗?
回七色花主持:
我是在“白卷英雄张铁生时代”读完小学和初中的,后来虽然凭一点小聪明突击应付高考,考上了常德师专,但是,总的来讲,我的知识体系像发得很好的面包,千孔百疮。参加工作后,学校领导逼着我教语文。我是学化学出身的,不得不时常翻字典,才能保证不在学生面前出洋相。后来,在学习〈周易〉、〈老子〉、〈庄子〉和佛经的时候,我感到现代的各种字典、词典都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忽视了对字、词的本义的训释,因此,从中学到的东西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无法引领我进入这些旷世经典所揭示的那些很本真的东西的最深处。
〈说文解字〉的特殊作用就在于,它告诉了你字、词的本义,而这一点对任何学习者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如,一个佛经研习者,如果不知道“缘”字最初指的是衣的前襟——即两片同等重要的可合可分的东西,那么,他就很难契入佛教“缘起性空”理论的本质——无因无果,有的只是缘的生灭,与习气的积累;正因为有习气的积累,才有了主观能动性发挥的余地;因果,也只是为了通过修习佛法破除习气进而证得无上正等觉而施设的一种佛法。
当然,这对作家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所谓作家,本身就玩文字的。而文字呢?文字是思想的表达,而思想是情感的表达。所以,如果一个作家不能穿透文字的一般意义,深入它的本义,那么,他写出来的东西便可能与他想要表达的东西相距甚远。换句话说,他便很难在话语世界里获得自由。
陶少鸿老师说,我的文字挥洒自如,这自然含有过奖的成份。不过,我确实一直在追求着对种种名言的自由。因为我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自由,其实主要来源于我们对种种名言的不自由。
七色花:
5、您说的这一点太重要了,因为通常都把这本书看作学者的专用工具,而很少想到它对一个作家是如此的重要。不过,您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自由,其实主要来源于我们自己对种种名言的不自由。我感到这有点本未倒置啊。比方说,对名言的自由难道比言论自由更重要吗?
回七色花主持:
您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杨亚杰老师的一首诗:我想变坏。一个贤妻、一个良母、一个文联领导、一个优秀诗人,为什么就那么讨厌做一个好人,从而想让自己变得坏一点呢?她在诗里直接涉及的,主要是假、丑、恶的现实,让她这个好人感到不知适从。但是,她没有明说,她所厌恶的,实际上是她被“好人”这个词完全套住了的感觉。
七色花:
6、一个“玩词”玩得非常好的诗人,被一个词完全“套住”,这可能吗?
回七色花主持:
在中篇小说《魂断网络》和长篇小说《绝无仅有》中,我曾经直接探讨过这个问题。
《魂断网络》写的是一个中学老师,除了在课堂上,他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后来,他受一位同事的影响,开始在网络上写文章,并经常和网友们展开激烈的争论。于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在现实生活中感受不到的言论的自由;尽管是在虚拟世界里的,也应该算是一种言论自由吧。但是,正是这种自由的感觉让他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连魂带人,一下子全钻到电脑里去了。简而言之,从根本上来讲,使他把自己装进电脑里去,完全丧失现实世界的自由的,仅仅是一些言论,即名言。另外,在小说的最后部分,教育局郑重其事地把他爬进去的那台电脑放进一口棺材里,埋掉,可见,他们也是害怕着某些“言论”,才做出这种荒唐举动的。
《绝无仅有》写的是一个学生和他妹妹。在高考前夕,他父亲和古久文化传播公司签了一份合同:只要他们全家四口在自己的房子里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地呆上三年,他们就可以获得三个亿的奖金。于是,他们兄妹二人就放弃了高考,和在那座城市里的自由生活,“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请注意,这里的所谓合同,其实也仅仅是一些名言,而这一家人,正是受到这些名言的诱惑、牵引、鞭策、挤兑,而自愿放弃他们在现实世界的自由的。
后来,这两兄妹一直受到种种名言的困扰。因为长期被关在一起,与过去的女伴男友隔绝,他们相互之间产生了一些朦胧的情愫。但是,他们一直用“兄”与“妹”这两个词和相应的说法约束着自己。这时,鲁教授一句“是的,爱情。我在这尊雕像上嗅到了爱情的气息。”把他们那种嗳昧不清的情愫框死了,成了“爱情”,从而使他们的精神隐入了混乱。
此后,网络作家秋林先生的“自由”一词,推动和加深了他和他父亲的矛盾,最后,为了从那座“活死人墓”里逃出来,他杀死了他的父亲。在那一刻,他以为这样他就能获得自由。但是,他不仅因此失去了身体的自由,还在一场闹剧似的审判中,深刻地认识到了另外一种不自由,即在话语世界——尤其是儒家的话语世界里的不自由。
和前一部小说不同的是,这个人物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觉悟的能力。所以,最后他把自己想象或者变成了一条远离人类语言的菜虫,成功地从“监狱”里爬了出来。
总而言之,这部小说的核心主题就是,在话语世界里,人根本就无路可逃,唯有远离一切名言,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另外,在这部小说中,我有意识地选择了两种语言:普通话与常德方言。正如读者所看到的,常德方言是一种比较感性的、比较温软的、比较帖近人心的语言。与此相反,普通话是一种比较理性的、比较冷硬的、相对远离人心的语言。目前,方言这种东西仍然存在,并在与普通话交流、对抗。但是,在现代代进程中,正如小说所揭示的,它也逃不脱被普通话“吞噬”的命运。而这,正是小说的主人公远离人类语言的重要契机:这种东西,已经越来越远离人性的要求,越来越象是一种异已之物,你还会喜欢它吗?
七色花:
7、我也读过您这两部荒涎离奇的小说。我还记得,“榕树下”的一位读者批评您,在《魂断网络》里用一个荒涎的结尾,削弱了小说本具的现实意义。可见,他也没有完全理解您这部小说的主旨:探讨自由与名言之间的关系。不过,我感觉在您这里,名言似乎是自由的天敌。可是,实际上人们不正是通过自由这一名言的指引,才走上争取自由的道路的吗?
回七色花主持:
是的。您对名言的作用把握得很准确。庄子说:名者,实之宾也。一方面也表述了您说的这层意思。可是,您忽略了名言与真实之间的另外一层关系,那就是名言并不是真实本身,它只是与真实相关的一朵“空中之花”,其本身是空洞的、可以任意填充的一种东西,就像一个空洞的垃圾坑一样,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塞。
与此同时,人们由于长期受到这种东西的薰习,总是下意识地把它看作一种很实在的、单一的、不变的、有主宰的东西。佛家把这种习气叫做对名言的执著,而这种执著总是障碍着人们的视野与视力,让人们不再习惯追寻“真实”,自然也就不再能看到“真实”,自然也就很难体验到“真实”所带来的无限丰富的感受了。
我的短篇小说《回家路上的那座天桥》,写的是一个“抢劫犯”与一位女性“被抢劫者”在一座立交桥上的对话,即一个返乡农民与一个城市失业女青年的精神交流。最后,女“被抢劫者”看到了围上来的人群里有一位便衣警察在掏手枪,便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别开枪!别开枪!他只是想回家!!
我记得这篇小说在作家网发表后,蝴蝶儿满天飞曾经跟帖说:看到最后一句,我的心都碎了。这说明,她在读小说时并没有被“抢劫者”这个词套住,是看到了那份“真实”的。
这部小说的素材是电视台播放的一则新闻,那位为了回家而向女青年勒索五十块钱的“抢劫犯”当场就被警察击毙了。在看新闻的时候,我身边的两位老师都异口同声地说,杀得好!杀得好!
众所周知,老师一般都是颇具爱心的,为什么在这时会表现得这么冷酷无情呢?原因很简单,他们都习惯了依赖“抢劫犯”之类的名言,就再也看不到那份“真实”了。
七色花:
8、我明白了,您想说的其实是,名言是真实的天敌,相应地,也就成了自由的天敌,对吗?
回七色花主持:
是的。因为看不到真实,便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讲,奴隶,是因为欣慕“奴隶主”这个词,才成为奴隶的。
七色花:
9、太精彩了!再回到本题上来,请您继续谈您对“受戒者的文学”的看法吧。
回七色花主持:
戒者,警也。这就是〈说文解字〉对戒字的训释。由此,我们便可以看出,所谓“受戒者”,其本义指的是一切接受警讯、警示、警诫的人,而不仅仅是那些接受宗教特殊戒律的人,比如比丘、比丘尼,比如基督教受洗者,等等。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所谓“受戒者的文学”,也就包括所有宗教典籍、宗教文学,和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学,即世俗文学这一部分中的那些比较特殊的东西。简言之,受戒者的文学就是一切接受警讯、警示、警诫的人所写的、所读的、所论的文学。
七色花:
10、宗教文学,迄今为止,我只读过我们常德市的知名作家灵悟法师的〈大和尚——虚云长老传奇〉,而且,说实话,我并没有完全看懂这部作品。我记得那次灵悟法师也送了您一本。作为佛学大师,您能谈一谈这部作品吗?
回七色花主持:
看来您已经深得“德文化“的精髓啊,这么谦虚。不过,我相信您说的也是实话,因为我估计,这部作品确实不会有很多人能完全读懂。比如,书中引用的虚云长老见道后写的这首偈颂:
这个奥妙义,凡圣本来同,
所说不同者,麻外错求绳;
心已法法通,雨后山色浓,
了知境缘幻,涅磐生死同。
但是,所谓文学,本质上就具有打通一切界限的作用,比如通感,就能打通眼、耳、鼻、舌、身各种不同感官之间的界限。也就是说,它能把原本不为一般人所理解的东西讲得让人能多少理解一些。比如这首偈颂的这一句:心已法法通,雨后山色浓。如果反复不断地玩味的话,我相信,任何一个有一定文学素养的人都能从中悟到佛法的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至于这部作品本身,我不想随便谈论。在这里我只想说,我感到,它与我所说的那些比较特殊的世俗文学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比如,慈、悲、喜、舍四无量。
七色花:
11、慈悲喜舍四无量,我知道,这在佛教中是非常重要的。至于世俗文学嘛?先请您谈一谈这一佛教专用名词的真正内涵吧。
回七色花主持:
首先,我想纠正一下您的专用名词这一说法。在世俗层面上,慈悲喜舍四无量只是一个名词,而在佛教中,它是一种佛法,而且是一种很深的、无所为而为的佛法。请注意,所谓佛法,指的就是佛所说的那些能引领我们达到佛的所行与境界的法——佛的说法,自然的,这些能指的法所指向的,就是所指的义。另外必须注意的是,不管是法还是义,在佛教修行者那里,都仅仅是渡河的“筏”,最终也是要舍弃的。
七色花:
12、噫,无所为而为,这应该是道教的专用名词吧?
回七色花主持:
是的,这是后人对道家处世哲学一种概括性说法。实际上,精深的佛法也具有这一特征。〈解深密经〉里有这样一段话:若于诸地波罗密多善修出离,转依成满,是名如来法身之相;当知此相二因缘故不可思议:无戏论故,无所为故。很明显,这里所描述的佛(即如来),是无所为的。但是,佛实际上一直在普度众生,所以,按我们的说法,他是有所为的。概而言之,佛是无所为而为的。
具体到慈、悲、喜、舍四无量这一佛法,它所指的,是佛教大乘修行者进入极深的、离言的禅定状态后达到的一种特殊的心灵状态,或者心力,或者能力,而一旦具有了这种能力,不管是在禅定状态还是在世俗状态,它都能表现为具备慈无量、悲无量、喜无量、舍无量四个特征的心理品格。当然,对人来说,它就是一种特殊的人格。而且,在我看来,它是世界上最伟大、最高尚的人格。
七色花:
13、嗯,我也同意您的这一看法。我还记得,大慈,予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可是,喜与舍,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回七色花主持:
为了避免花费过多的时间讲佛法,我把〈禅法要解〉中关于慈悲喜舍四无量的论述帖在下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认真研究一下。我想简要提示一下的是:
其一,一切众生尤其是人,都具有这种品格。在我老家,有一位老太太临死前抓住她小女儿的手,——她小女儿是她几个子女中最贫困的,指着自己的心口。她小女儿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伸手进去,从她内衣口袋里掏出了四百块钱。老太太攥紧她拿着钱的手,然后含笑而终。这一细节足以说明,她在那一刻的心灵状态是悲的,是慈的、是喜的,是舍的。
其二、佛教的慈悲喜舍四无量中的“舍“字包括两层含义,即转舍与转依。小乘佛教的涅磐又叫寂灭,容易让人误会,这就是一种身体与心灵的同时死亡,通常叫“灰身灭智”。但是,它所指向的实质上和大乘佛教一样,是有情识的生物的精神主体由对色、声、香、味、触、法的依赖——尤其是对世俗名言的依赖,转向对佛法的依赖,然后由对佛法的依赖,转向对真如的依赖,最终转向对“所作成满所缘”的依赖。简言之,就是转舍一切束缚人的东西,转依绝对的真理,从而获得绝对的自由——内在的精神主体的永恒不变的自由,进而达到离苦得乐的目的。
其三、慈悲喜舍四无量的难度在“无量”。何谓无量?“缘无量众生,故名无量”。也就是说,它是建立在对一切众生“一视同仁”基础上的,是绝对平等的。
七色花:
14、听您这么一说,我感觉,这一佛法和西方所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理念很接近啊。
回七色花主持:
是的。稍有不同的是,它侧重强调了“悲”的心力与“舍”的心力。源于基督教教义的“自由、平等、博爱、民主”需不需要转舍呢?当然需要;需不需要转依呢?它要求转依的是“耶和华”,是神。与此相应,佛教所转依的,是人自己的精神。由此可见,西方的“自由、平等、博家、民主”本质上是不自由、不平等的,而佛教的“慈悲喜舍四无量”是绝对自由、绝对平等的。
七色花:
15、啊,我终于明白了,宗教文学与世俗文学的交汇点,实际上就在人对人自己本身的精神力量的共同依赖,对吗?
回七色花主持:
是的。我认真研究过一些东西方的宗教文学,当然,我也熟悉世俗文学中那些比较特殊的文学,包括我自己的文学。我简单地归纳了一下它们共同的品质:受戒,内省,求真,慈悲喜舍四无量,共呜。
七色花:
16、您的这一概括很精炼。不过,能否请您结合您自己的作品再详细谈一谈?
回七色花主持:
在“一起写网”做访谈时,一位网站管理者都映说过这样一段话:
牧二先生的作品以各种手法让我们领悟。心理描写,道具的应用,环境的烘托,看下来更觉的像是印象画,泼满了浓墨,逻辑推理又引领我们一步步走向主人公的生活,或者说走向我们自己的内心。
请注意最后一句:引领我们……走向我们自己的内心。这可以说是我的所有作品的共同特征。我写了光怪陆离的生活场景,写了千奇百怪的人物,还有并不是十分曲折的故事,还有千差万别的文化,最主要的并不是希望我的读者看到这些东西本身,而是企图让读者沿着这些东西看到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激发他们本身具有的“受戒,内省,求真,慈悲喜舍四无量,共鸣”的能力,进而使他们自己也成为具有“受戒,内省,求真、慈悲喜舍四无量,共鸣”能力的人。
比如,对〈浪荡商人〉中蒯富这个人物,一位颇有名气的文学评论家文一虫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评论,说他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东西。但是,认真读过这部小说的人可能都能感觉到,你可以说他是没有廉耻的,因为他占有了八、九个所谓的类夫人,还随时随地抱着欢场上的女人做爱,但是,你不能说他是没有灵魂的。因为在他放荡的生活方式与颠三倒四的行为方式下面,潜藏着一颗“受戒,内省,求真,慈悲喜舍四无量,共鸣”的心。他在床上看到夏语冰在流泪,马上就想到了替她买下那件裘皮大衣,他看到郑淑贞引爆自焚,就咳出了一口鲜血,他看到夏语冰在折磨那个超生物技术的实验品——一个活着的却又绝对奴化了的女佣,就毅然抱着女佣跑去医院,最后,他终于透过自己欲望的浓雾看到了自己心底的那道“坎”——做人的底线,然后就选择了和创造超生物技术并试图与墨玉俱乐部合作开发这项技术的何教授同归于尽,这些细节都表现了他的这种心力。
比如,这部小说的很多段落都非常长,尤其是最后那个部分。有许多网友都建议我重新分成比较短的段落,适应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但是,我没有照办。原因很简单:这是我引导读者内心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这些文字一句接一句,好象没完没了似的,必然让读者产生一种想放弃的感觉,但是,因为悬念的设置,因为人物的特殊性,因为文字的陌生感,因为语言的节奏感……概而言之,因为文字的特殊的氛围感,他又不得不读下去。这样,他的内心便充满了越来越强的焦虑——他想放弃,但是,他无法放弃。最后,小说以一种很美、很轻逸的形式收笔,让读者内心产生一种骤然放松的感觉,或者说“舍”的感觉,或者说“解脱”的感觉,或者说“自由”的感觉。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因为,这正是我所追求的“共鸣”——即读者通过文字与作者所产生的共鸣。
湖南作家网的一位网友湖湘酒鬼曾经说过,我的小说让他感到紧张、焦虑,进而让他思考很多东西。我想,他的感觉似乎可以概括为,先饱受折磨,后喜获自由。
七色花:
17、“先饱受折磨,后喜获自由”,这种说法太新奇了。同时,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这样的小说,这样的小说观,正如杨亚杰老师所说,在现阶段很难为一般读者所接受啊。
回七色花主持:
是的。前不久,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如月之光〉,核心主题就是内省。我认为,这切中了现阶段绝大多数中国人一种非常顽固的通病,那就是害怕内省。内省总是会让我们看到我们自己内心隐藏着的那些肮脏的东西。我们知道那些东西是肮脏的,但是,我们天真地相信,那些肮脏的东西只存在于别人的心里与行为中,与我们自己的心灵与行为无缘。但是,离开了内省,我们怎么可能把我们自己的灵魂涤荡得干干净净呢?又怎么可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干净一些呢?——你自己也不干净,有何权力与能力谴责别人不干净?
七色花:
18、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么,您内心实际上也潜藏着一种焦虑,那就是,您渴望“受戒者的文学时代”的到来,而它实际上还远远没有到来。
回七色花主持:
呵呵,您的佛法也很精进啊,可以做心理医生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看法实际上也有乐观的一面。因为我所说的“受戒者的文学”一直存在着,即过去与现在一直存在着。从古代的《周易》、《老子》、《庄子》,到杜甫,到《拍案惊奇》、《警世三言》,到《红楼梦》,到当代著名作家陶少鸿老师的《我是这样死的》,一直延绵不息。
《周易》是一本卜筮专著,同时也是一部受戒者的文学名著。比如睽卦的上九爻辞: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
这段话用现代汉语翻译出来就是:睽违至极,孤独狐疑,恍然看见丑猪背负着污泥,随后又看到一辆大车满载着鬼怪;先张弓欲射,后又放下弓箭;原来,飞奔而至的并不是强盗,而是将和自己婚配的佳丽;这时前往迎接,如果遇到阴阳和合的天雨,就能获得吉祥。
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篇极其精美的心态小说。
陶少鸿老师的《我是这样死的》,写的是一个失败了的企业家,一边靠着一片小店艰难度日,一边到处宣称他要自杀。他真的想死吗?他真正想要是,可能是那位曾经多次采访过他并把他推上事业巅峰的女记者再帮他一把吧。最后,他在年三十把自己挂在了绳子上。恰在此时,他雇请然后又把她赶走了的一个傻姑娘——他一直想跟她做爱而又没有做成,突然跑了回来,一把吊住他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于是,一上一下的,他就被拉成了一条线。请注意,一上一下的,可以理解为形而上与形而下,可以理解为物质与精神,可以理解为上面的政策与下面的对策,还可以理解为……概而言之,它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揭示了当代每个企业家甚至每个人的可悲的处境,即一上一下二者合力,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拉成一条一无所有的线的处境。
我个人认为,这是一部传世的经典。
另外,我最近看过一部俄罗斯电影《十二怒汉大审判》,大体上也属于“受戒者的文学”这一类型。
七色花:
19、哦,这是否意味着,你觉得当代就是一个受戒者的文学时代呢?
回七色花主持:
不。
当代社会是一个科技前所未有的大发展的时代,也是人的欲望无限膨胀的时代,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现在,我所在的总人口不到三万、常住人口不到两万的乡镇,至少有了数千台农用机械、大车、小车、摩托车、电动车,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彩电、冰箱、热水器、电饭煲、液化汽灶和其它零零碎碎的家俱,也就是说,有难计其数的东西在消耗着那些不可再生的能源,比如天然气、煤炭,等等;
现在,我所在的这个位于洞庭湖畔丘陵区的渔米之乡,现在到处都是四通八通的乡级、村级公路,两旁都建满了高楼大厦,占据着大量的良田沃土……听说,最近还有一位开发商圈了一百多亩良田,准备搞房地产开发呢。顺便说一句,这可能是中国炒房热已经进入“颠狂”状态的表现。
现在,几岁到十来岁的孩子又都有了一位甚至几位兄弟姐妹,也就是说,过去一直执行得比较好的计育工作现在已经在合法或不合法的放开了……所有这些,都在向我们警示甚至警告着一些东西,比如人口膨胀、比如土地萎缩,比如能源枯竭,等等。可是,我们有没有当真地接受这些警示、警告呢?我们有没有向广大民众发出这些警讯与警告呢?我们有没有以我们本具的“慈无量、悲无量”替我们的子孙后代考虑考虑呢?我们有没有拿出高贵的“喜无量、舍无量”,减少我们对那些不可再生资源的挥霍与浪费呢?
答案是,很少。
那么,“增长的极限”与“饥饿时代”一旦来临,我们能否拒绝那些已经成为事实的警讯与警告呢?
答案是,我们无法拒绝。也就是说,我们将“被动”地成为真正的“受戒者”, ——你想疯狂占有、肆意享用的,已经没有了,你还能不戒吗?当然,到那种时候,我们的文学也就成了真正的“受戒者的文学”了。
七色花:
20、您的这番充满激情的述说,让我想起了您的短篇小说《寡妇的爱欲》,核心主题就是煤。可见,您一直是在用“慈悲喜舍四无量”的心力关注着并用文学警示着人们的。请问,您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真正地接受了这些警示?也就是说,您觉得您是一个真正的“受戒者”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您是怎样让自己做到的?
回七色花主持:
哈哈。首先我得再次申明,我并没有受比丘戒、菩萨戒或者居士戒,现在,我脑袋里天天想着的,就是如何说服我女朋友跟我这个穷教书匠结婚呢。
然后,我说两件小事:
其一,此前的十来年,我一直是靠两条腿走在往返学校与老家的卵石拖路上的。最近,因为年迈的父母多病,我跑的次数多了很多,又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路上,就买了一台凤凰牌轻便自行车。我是有点穷,可买台电动车或者摩托车的钱还是有的,但是,我没有买。
其二,每次回到老家,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砍树、劈柴。我父母一直烧柴,偶尔烧点煤,与烧液化气相比,这当然麻烦得多。但是,考虑到节能与安全两个因素,我说服了他们,保持他们的老习惯。当然,等退休回老家养老的时候,我也将沿习他们的部分习惯。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的解释很简单,那就是“因缘聚会”。换句话说,就是走着走着,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当然,如果朋友们希望有所为的话,那么,我建议读一读这三本书:《道德经》、《解深密经》、《周易》;如有时间的话,还可以读一读《庄子》。
要补充说明一下的是,《解深密经》很繁复、很艰涩,如果确实抽不出太多时间研习的话,可以换成《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这部经只有二百四十个字,真读懂了,自然就“心已法法通,雨后山色浓”了。
七色花:
21、我明白了,您之所以选择这个话题,就是希望更多的作家都“主动地”成为您这样的“受戒者”,进而用“受戒者的文学方式”和“受戒者的生活方式”影响我们的人民与时代,从而“延缓”真正的“受戒者的文学时代”的来临。
因为时间关系,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请您用一句话来对今天的谈话作个小结吧。
回七色花主持:
我想起了一位高僧写南岳毗卢遮那(即大日如来)洞的一首古诗,就用它来作结吧:
白云流水石桥西,
翠拔诸天古木齐;
荷笠杖寻来去路,
夕阳红树万山低。
笔峰山主:
牧老二,你的本职工作是教书育人,你说说,你是如何处理并区分教书与育人的关系的?
牧二:
呵呵,山主兄明知我是一个不怎么称职的老师,果真拣软肋捅啊。
对一个科任教师来说,教书就是育人。因此,我猜山主兄想问的是,怎样在教书中育人?
我个人认为,对任何教育者包括父母长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受戒者”的心。具体点讲,要有一颗“受戒”的心,即接受和探索教育的必然规律;要有一颗善于内省的心,即时时把自己的“探照灯”照向自己,而非一味地照着学生;要有一颗“求真”的心,即把自己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教育的实际过程中,深入体验学生、教者与教育三者的那份真实;要有一颗“平等”心,即把每一个学生与自己完全看作平等的人;要有一颗“悲心”,即能感受学生学习的艰辛、痛苦,和成长的焦虑,尽可能地减轻学生的身体与精神负担;要有一颗“慈心”,即能在教育与教学中尽可能地给予学生快乐;要有一颗“喜心”,即能感受学生的任何细微的成长与快乐,并因此感到快乐;要有一颗“舍心”,即能不断舍弃自身思想与行为中任何对每个学生的身心两方面健康成长不利的东西,包括种种偏见、种种苛求,种种逼迫,种种损害,种种恼乱;要有一颗“共鸣”心,即善于用种种有效的手段让学生与自己“共鸣”,让自己与学生共鸣……
当然,真要做到,将会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在中国,应试的大棒越来越高地举在老师、家长、学生头上,尤其是举在老师头上,让你不得不往一个方向死命地奔,其它的就很难顾到了。老师也是人,而不是圣,也需要整个社会以“受戒者”之心对待他。可实际上呢?现在,遭受种种“损害、逼迫、恼乱”最深的群体,恐怕就是教师吧。
笔峰山主:
中国几千年的重要传统之一,就是以孝治天下,请问,你怎么理解“百善孝为先”?它与佛法能统一否?
牧二:
“尊老”,对人来说,是一种很自然的感情,尤其是在“爱幼”的同时。但是,这里用到了一个“先”字,强调的是“尊老”优先,也就是说,在“尊老”与“爱幼”发生矛盾冲突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必须舍弃“幼”,选择“老”。
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颠倒的思维方式。因为无论是尊老还是爱幼,一个重要的出发点就是生命的延续,包括种族的延续。我尊老,因为老者给了我生命;我爱幼,因为只有这样做,老者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才能延续。所以,为了生命的延续,当二者发生冲突的时候,我应该舍弃的是“老”,包括我自己这个“老”,而不是“幼”。
当然,这种话题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我感觉,绝大多数人在生活中都自然而然地是“百善爱幼为先”的,包括那些嘴里天天喊“百善孝为先”的人;他们嘴里天天喊“百善孝为先”,也许是另有其目的吧。
至于孝与佛法的关系嘛:佛说一切法都是佛法啊。
了无痕:
对于文学创作,你以后有何打算?
牧二:
我一直压着一部教育题材的长篇,没写。以后可能动笔的时候先写这个,然后可能会写《道德经》和《解深密经》方面的书。当然,还可能会写一本自传。玩嘛。
了无痕:
有些学佛之人不会从事文学创作,他们认为写作对世人有诱惑和误导作用,同时也是对自我修炼的破坏,你怎么看?
牧二:
哈哈,那可能是因为他们还不十分明白,文学也是佛法,而创作文学也可以是传播佛法,因此,任何修行者都是可以把它当作一种修行的。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谈创作,我也在传播佛法啊。再说啦,也有很多佛门高僧在搞文学创作哟。比如俺们常德的灵悟大师。
花溪水:
牧二版,牧二老师,花溪水想问您,在您的教书育人中,就是平时您上课时,会不会有意或者无意中把您的受戒者思想带入?
牧二:
会的。因为在我看来,只有受戒者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我还记得我专门组织学生搞过一次讨论:决不下跪。不下跪,这就是一条戒律啊。
冷凝:
牧二老师!你游离于尘世与佛界,想知道是否真的看破红尘,又是否真的会遁入空门吗?
牧二:
哈,你的游离一词用得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哪儿就游离哪儿;在文学,就游离文学;在佛学,在游离佛学。你说,我会遁入空门吗?
冷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方效刚注册湖南作家网,无法提问,要我带他问牧二老师:
牧二老师你好!文学是一定要入世的,佛教是出世,这是一对矛盾,牧二老师怎么看?
牧二:
非常感谢这位尚未谋面的朋友,也感谢冷美媚。我喜欢的是大乘佛法,想做的是菩萨,所以,在我这里,出世与就是入世,入世也就是出世,二都并不矛盾。而就文学来说,我的理解就是,文学就是自由。它究竟是出世的,还是入世的呢?我感觉两者都是。
秦羽墨:
作为年轻人,我提两个小问题把,问题不大,但可能也不小。我看到牧二先生传统功底是很强的,准确地说,是国学功底。现在的年轻人,就算那些已经比较出名的青年作家,国学这一块都是比较弱的,可以这样说,他们读得少而写得多,写得越多似乎离经典越远,离传统越远,我觉得这是无效写作,牧二怎么看;第二,虽然我也来作家网,但总的来说,我不是很看重网络上的文字,除非非常好的文字我才会细读,回帖,在平时我只读那些已经经受过时间洗礼的大师作品,因为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有限,甚至好朋友的作品我都读得少。像牧二先生这样传统写作的人,活跃在网络上的还是比较少,你的活力在哪?
牧二:
谢谢羽墨兄的抬举。
您说的确实是当代中国文学的现状。不过,我记得蒙田曾经说过,永远会有好的作家,也永远会有不够成熟的作家。因为不同的读者群会呼唤不同的作家。当然,我个人认为,中国文学也会逐步走向成熟的。乱哄哄的潮流一过去,人们肯定会深入的学习,当然,也会深入的思考。
至于我个人的写作,几乎完全是从生活的实际需要出发的。我遇到了挫折,便开始学习,思考,然后才有了我的写作。所谓动力,大概就在这里吧。
另外,我也很欣赏您的这种读书方式,因为正如您所说,人生短暂,而可读要读的书确实太多。最近两年,我订了两本杂志,《世界哲学》与《世界文学》,一直没怎么看,因为我感觉,我需要阅读更多的佛经,就把它们也搁了起来。
-全文完-
▷ 进入牧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